第十八章 成活
正直春日。
小鎮的春雨由來綿密,新生的嫩芽在溫柔的雨滴中肆意生長,就連北街陋巷中那一戶總得比別人家晚上些時日生長新芽的老樹,都在這一場雨水中竭力迎合,嬌綠的嫩芽像是頑皮的孩子用額頭頂破枯枝,當一點綠意浮上枝頭以後,萬般生機皆在此刻乍現。
破舊的老木門被一位身着灰色長衣長相普通的男子急急推開,也不顧小院中積攢的雨水已經沒過鞋沿,灰衣男子三步作兩步的來到屋子前,就連那枯黃的油紙傘都來不及收起便扔到門旁,帶着些喜意火急火燎道:“他娘,來大生意了。”
屋內,一位在小鎮還尚算明艷的婦人穿着帶着些補丁的樸素衣服,掀開門帘道:“嚎什麼嚎,孩子剛睡下。”
婦人嗔怪的白了男人一眼,卻心疼的從一旁的木架上扯下一塊臉巾,為匆忙趕路的男人擦去臉上不知何時沾到的雨水,婦人一邊替男人擦臉,一邊柔聲道:“慢慢說,都三十好幾當爹的人了,怎的還像蟲兒一般毛躁。”
蟲兒是這家孩子的乳名,聽小鎮裏上了年歲的老人說,小孩啊就得有個乳名,乳名越小越好生養。
男子嘿嘿撓頭,那憨厚的模樣哪像個三十歲有了家室的成熟男人,他咧嘴笑着,一邊笑一邊回答婦人道:“好好好,慢慢說。”
待婦人將臉巾從臉盆中洗好掛出,男人拉着婦人的手坐到枯黃色的木頭長凳上道:“今日鋪子裏來了大主顧,開口便要六十株上好集塵草煉製的驅寒貼,我算了算,鋪子裏的存貨已經不夠了,得去拂雲山脈再采才是。”
說著,男人拉起婦人的另一隻手,將其牢牢握在同一隻手中,婦人的一雙柔荑在男人粗糙的右手中顯得嬌小,而男人的左手摸在婦人補滿補丁的衣服上柔聲道:“這一單要是成了,也該給你添一件新衣裳了。”
婦人眉角含笑,嘴上卻責怪道:“花那冤枉錢做什麼,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不拋投露面的,當家的你穿得得體就行,畢竟還要經營鋪子,太過寒酸可不行。”
想了想,婦人抽出右手在嘴邊比了個“噓”的手勢對男人輕聲道:“蟲兒不是惦記老筆齋那套上好的墨寶很久了嗎,難得他真的喜歡念書,到時候就給他買一套吧。”
“嗯。”
男人重重點頭,隨後又開心笑道:“你的新衣裳也得買。”
男人的鋪子其實就是個寒酸的小藥店,靠着售賣一些自己製作的驅寒貼和效果不太怎麼出奇的傷寒葯為生,往年時候都是在秋分之後碰得上幾個大生意,然後供應上下一年的用度,然而今早上剛一開鋪的男人卻遇見了個面生的年輕人。
年輕人開口便是價值六百文的大生意,男人欣喜之餘也心下擔憂,儘管這一趟生意賺得很多,但需要準備的東西也頗多,哪怕是憨厚的男人也不忘找那個看着面生的年輕人收了一些定金,若不是因為這些定金,男人還只以為這春日已過的第一單竟遇上了一個尋他開心的主。
不過有一點倒是很奇怪,明明春日已過,天氣也日漸回暖,然而年輕人卻要得很急,似乎是凍得厲害,要求男人務必在明日中午以前將這六十副驅寒貼交與他。
男人想着驅寒貼的製造並不磨人,索性也就一口答應下來,只是這不作美的天公卻在男人準備上山採藥的工具時落起細雨,而那下單的年輕人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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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離去。
“那意思就是需得今日進山?”
婦人面露憂色,隨即從一個破木櫃中翻找出一套許久不用的採藥工具對男人道:“我與你一起去,雖說拂雲山脈的霧只會在夜裏迷人眼,但今日這雨也是不小,若是迷了方向,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男人想了想,倒也沒攔着,“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不說,動作還能快一些,現在鋪子裏還剩下十八株集塵草,我們算着再采五十株也便夠了。”
“好。”
婦人臨出門時還不忘看向那遮了門帘的裏屋方向,她挽過男人的手輕輕將頭靠在男人的肩上,“蟲兒睡得正熟,就不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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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雲山脈盛產奇珍異草,附近的村落小鎮倒是的確有不少人打着靠山吃山的算盤,硬生生藉著山脈藥草的特殊藥理,捯飭出了一些有用的葯貼。
往日裏,夜幕降臨以前的拂雲山脈還是能看見很多採藥人,但今日因為天氣不怎麼好的原因,進山的路上近乎不見人跡。
落塵小鎮北街寒酸藥鋪的掌柜李福生今日接到了一樁對他來說彷彿是天大的生意,儘管客人要求奇怪,但李福生還是攜着妻子趙婉冒雨入山。
起初時採藥還算順利,但隨着李福生與趙婉漸漸深入,那白天霧氣並不濃厚的拂雲山脈不知怎的竟升起濃濃大霧,直到二人互相間再也看不見才驚覺出了大事,李福生循着趙婉喚他的聲音一路尋去,卻在濃霧四起的林子裏見到了一尊龐然大物。
一尊高約三丈,寬約三丈的粉紅色肉球攔在了李福生的必經之路上,然而妻子的喚聲就在前方,儘管李福生心下已是害怕不已,但那顫抖的雙腿還是戰戰兢兢的往前挪動,只是李福生下意識的繞過了這尊不見真相的肉球,小心翼翼的生怕引起變故。
此時的李福生心裏已是後悔不已,雖說這些年因為落塵小鎮北面書院存在的緣故,小鎮附近的精怪已經少了許多,甚至竟二十年來都沒再聽過妖怪害人的傳聞,但他始終忘了,這方世界是有妖怪存在的,這般惡劣的天氣,當真是被錢財蒙了眼才會冒險入山。
然而此時後悔已經晚了,這詭異出現在眼前的肉球已經讓李福生沒了賺錢的心思,他只想快點尋到自己的妻子然後逃離這裏。
趙婉的聲音越來越近,好似就在身側一般,然而李福生的身邊只有那尊粉紅色的肉球,就在這時,肉球動了,連帶着肉球頂端挨着的樹枝都被一一折斷,一個長着獠牙嘴角滲血的巨大豬頭突兀的出現在李福生面前,而豬頭的嘴中叼着的正是李福生的妻子趙婉。
趙婉的下半身被那醜陋豬頭的血盆大口細細咀嚼,而雙目已是灰白的趙婉卻如同沒事一般,仍舊喚着李福生,趙婉的雙臂無意識的隨着豬頭的咀嚼在半空來回晃蕩,那身着在趙婉身上滿是補丁的衣裳卻像極了臨終前招魂的布帆。
正咬着趙婉的豬頭好似看見了李福生,它那大大裂開的嘴裏滿是參差不齊的尖牙,像是等了許久的獵物終於上門,豬頭笑了。
此時的李福生已經忘了逃跑,他滿眼都是那個被豬嘴咀嚼搖晃半空的婦人,李福生的眼眸不自覺的變得通紅,那一刻膽怯被憤怒沖毀決堤,他拿起竹籃里那快要生鏽的小鐵鏟,發了瘋似的沖向眼前龐大的豬妖,嘴裏更是凄厲一聲悲鳴道:“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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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
豬妖渾濁的雙眼裏儘是戲謔,它上下搖晃着豬頭,任憑腳邊的螻蟻一遍遍在它身上敲擊,而宛如泣血一般嘶吼而出的“殺了你”更彷彿是美妙的天籟,豬妖滿足的閉上雙眸,變態的享受着這螻蟻微不足道的反抗。
終究,豬妖乏了,螻蟻始終掀不起任何漣漪。
李福生生前的最後一幕便是一隻巨手朝自己抓來,而自己的身體像是年節時燃放的爆竹,“噼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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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
粗獷而又急切的呼喊將陋巷小院中還在熟睡的孩童驚醒,稚嫩孩童伸手揉了揉稀鬆的睡眼,將那娘親親手縫製的虎頭帽又往小腦袋上套了套,才輕聲喚道:“娘親?”
屋外無人應和,小傢伙也沒覺着奇怪,有時候娘親也會到爹爹鋪子裏幫忙,他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是習慣的,然而這時,小院外的老木門被人急促推開,強大的反震力傳出“砰!”的一聲悶響。
一位年過三旬的壯漢推門闖入,也不顧雨後初晴小院還有較深的積水,壯漢沓沓步入屋內,正好撞見剛剛起床的孩童。
壯漢快步來到孩童身前蹲下,眼睛有些泛紅看着小傢伙道:“蟲兒,你爹娘......”
壯漢更咽着,好一會兒都沒說出口,而尚且八歲的孩童哪裏讀得懂大人們欲言又止的噩耗,被喚作“蟲兒”的孩童呀呀笑道:“張叔,怎麼了?”
壯漢身子一滯,別過頭去,好像用衣袖在臉上抹去了什麼髒東西,隨後被蟲兒喚作張叔的壯漢回頭,摟着蟲兒纖薄的雙肩笑着沉聲道:“小傢伙,以後就要靠自己了呀。”
彷彿只有大人才會笑着說出沉重的話語,可惜蟲兒聽不懂。
儘管張姓壯漢已經是半蹲着,但仍舊比蟲兒高出半個腦袋,蟲兒仰着頭問壯漢道:“張叔,我餓了,爹娘不在家,我能去你家先吃點東西嗎?”
壯漢眼眶再次泛紅,嘴唇顫抖着忙答道:“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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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塵小鎮外,一位身披縞素的孩童對着兩個簡易的小土坡直直跪下,無措的小手還沒學會這些至悲的禮數,腦海中學着張叔教他的動作,雙手於額頭相交,緩緩拜下......
李福生與趙婉的死終究是瞞不過的,明明前一天還享受着幸福與美滿的小傢伙,此刻卻無助的不敢抬頭,他害怕看見那些躲閃的目光,也害怕看見那些憐憫的神色。
那被蟲兒喚作張叔的壯漢不知何時從前來弔唁的人群中退走,他的腦子裏滿是頭天夜裏的荒唐,那相處了十來年的結髮妻子竟以死相逼,阻止他收養蟲兒,而一直被他視作懂事的兒子也跪在他的身邊,抱着他的腿懇求他收起臨時的善意。
最終,壯漢在至親的遊說下頹然癱坐在床,而那相熟的妻子與懂事的兒子卻好似在燭光之中手舞足蹈,旗開得勝。
壯漢退到遠處,在一個莫不起眼的角落朝着那相互依偎的小土坡深深鞠躬,嘴裏更咽道:“福生哥,是我張六對不起你。”
也不知何時,前來弔唁的人里多了一位身着灰色長袍的年輕道人,他越過人群來到披着縞素的小傢伙身邊,伸手摸了摸小傢伙額前的碎發道:“跟我走,我能讓你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