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有醫
鍾成玉差人送去靈藥的第一晚,嚴銛吐了個天昏地暗,原本就蒼白如雪的臉,變得更像是紙糊的。吐到肚子裏沒東西可吐了,就開始吐血。
??幸虧鍾成玉思前想後不太放心,在旁邊觀察,才趕緊施法穩住了嚴銛。這麼一通下來,倒是把師徒二人都弄得心力憔悴。
??鍾成玉不是不知道嚴銛體弱,送來的靈丹妙藥已經是很少很少的劑量。只是他沒想到嚴銛竟是比他表面看起來還不如。讓他不禁有些后怕。
???然而鍾成玉很快又意識到不對,嚴銛的病症似乎比他想的要複雜許多,上次他只是粗略的看了一下嚴銛身體的傷病,畢竟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嚴銛不能修行的問題上,再加上自己並非精通醫術,只是以為下界的傷病不過爾爾,所以沒有放在心上。
??“先讓人把他帶來的葯煎服了吧,調養一下。鍾成玉伸手隨便喚了一個外門弟子“你去把宋星主喊過來”
??“宋惜時精通藥理,等他來了幫你仔細瞧瞧,這種事情還是他比較清楚。”
??嚴銛板著臉,可能是實在沒力氣偽裝出溫和的笑容來。
??鍾成玉看嚴銛臉色很差,也就不多打擾。兩個人半生不熟,於是他就略微尷尬的坐在一邊,看着侍奉進進出出伺候嚴銛喝葯。
??嚴銛攥緊了拳頭,臉上的表情甚至隱約有些猙獰,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痛苦還是精神的折磨,他原以為希望近在咫尺,怎知又新生變故。世間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等,唯有這件事讓他迫不及待。他恨毒了這殘破之軀。
??什麼修道大成的天節星主,什麼上界強者如雲。那個男人口口聲聲的保證只要來了這地方就可以完成夙願,也不過是信口雌黃。這不是說對他們只是小菜一碟嗎?也不過是一群徒有虛名的廢物,也配得上他委曲求全,伏低做小。
??嚴銛這樣想着竟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咬碎了嘴邊送葯的瓷碗。侍奉們手忙腳亂的替他擦拭和收拾。清脆的瓷片落地,引得鍾成玉偏頭看過去。嚴銛眼裏冰冷一片,偽裝的平靜下涌動着刺目的恨意。鍾成玉不知道他這股無名火哪兒來的,也不知道他有什麼資格沖他撒氣。頓時臉也沉了下來。“你在宮裏想必沒法這麼易怒吧”
??鍾成玉原本對嚴銛就是極其矛盾的,他柔弱可憐時,自己就難免心生保護的慾望。他跟個刺蝟似的,自己也就不會始終好言以待,直接反唇相譏。
??嚴銛扭過臉去,不發一言。反而讓鍾成玉莫名心虛,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又有些後悔。
??門外被鍾成玉喊來做幫手的一眾外門弟子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屋裏鍾師叔這山雨欲來的臉色是怎麼回事,只好儘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期盼着宋師叔趕緊過來。
??宋惜時姍姍來遲,臉上滿是倦意,邊走邊扣上最上面一顆扣子。捂唇打了個哈欠。好像是才睡醒被人拉來一樣。不情不願的拖着步子走進裏屋。
??身後跟着的那名被鍾成玉差去的外門弟子正是前些天陳夫人叫來報信的那個小胖子,他面有菜色,神情複雜。
??鍾成玉一腳就踢在宋惜時的小腿上,有些好笑“宋惜時,你跟我在這裝呢?我不信這個時候你已經入睡了。每回你拖拖拉拉的就用剛睡醒這個借口。你那愛徒徐延己才遊歷回來,我可聽說今夜鎏金殿燈火通明啊。”
??宋惜時靈巧的閃身避過,被戳穿了也不羞惱,只是笑嘻嘻的“人一時半會死不了,你這不是在這呢嘛”
??“趕緊滾去看。”
??宋惜時將嚴銛翻來覆去看了個裏外里,眉頭逐漸皺起,面色也越發凝重“你這身體…這孩子命也太差了吧。”
??“我是人間的皇子。”
??宋惜時根本不搭理他,對他的回答也不聞不問,只是看著鐘成玉繼續說道“在這養蠱呢…下了毒又解毒,幾次三番,餘毒未清又添新,身體垮了也理所應當。只是…”他終於正眼看了嚴銛“這藥效最猛的一味五毒丸可是百鬼巔的東西,上界的東西流到下界本來就是大逆不道之事,用來加害凡人更是令人不齒。不過這倒不是最難辦的,說你命好是很可笑,可是最後關頭是誰用鮮為人知的法子封了你的竅門經脈,止住了氣血上涌,救了你一條命。恐怕只有你一個知道了。這法子施的巧妙至極,我聞所未聞,也自然無解。“
???嚴銛下意識的看向鍾成玉,似乎在無心的質疑宋惜時的水準。
??鍾成玉出聲解釋“宋長老在醫術和術法方面都是個中翹楚。”
??“這孩子的身體就交給我吧,術業有專攻。我說你鍾成玉一向自負的很,生病了就要找醫生,你還打算自己就治了?你行嘛你,得虧沒有出事兒。要真出事兒了,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都沒有這麼好看的一雙眼瞪着咱們了。”
??這話表面上在怪罪鍾成玉,實際上諷刺嚴銛恩將仇報。畢竟宋惜時雖然醫術精湛,卻不是什麼懸壺濟世的聖人,和鍾成玉多年交情,當年又是同門師兄弟,十分護短。
??看不慣就要罵,心情差便要說。
??鍾成玉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說“那就交給宋長老了,這次是我不對,抱歉。”
??宋惜時鄙夷的撇嘴,到底賣了鍾成玉一個面子。“今天就先休息吧,保存體力要緊,明日我還會過來。到時候再說。”言罷隨着鍾成玉並肩走了出去。
??偏殿裏又開始忙進忙出,燭火通宵達旦,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安頓好,恢復一片黑暗。
???這邊宋惜時卻不急着回去,和鍾成玉在寒蓮池旁的石凳上坐下,閑話起來。
??“這小東西就是師姐的兒子?我真是一點沒看出來。和師姐真是沒一處相像,恐怕都隨了他那天殺的爹。我說門裏碎嘴的人倒是很多,師姐的兒子回來了不出半天就傳的滿門皆知的。咱們昱合門是得嚴加管教了。”
??鍾成玉撿起一顆石子向寒蓮池扔去“行了宋惜時,宋長老,嘴下留人吧。”
???“我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對,他那什麼眼神,怪不得最是薄情帝王家呢,一個個狼心狗肺。”宋惜時也撿起一顆石子,憤憤的扔進池塘,發出清晰的“噗通”聲音,他的聲音冷下來“成玉,你有問過嚴銛是怎麼離開的嗎。聽說人間新皇登基,根基不穩,這時候把自己的親弟弟送到昱合門來,且不說他到底知不知道師姐的身份,無疑是自尋死路。這其中定有貓膩,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吧。”
??“噗通”
??“噗通”
??“噗通”三聲入水
??“我想你當初捉弄我和師姐的時候可沒有這麼瞻前顧後。”鍾成玉轉過頭帶着一抹笑意,並不怎麼濃烈,卻自有一番風味,他自信,張揚,囂張,從來不忌憚。宋惜時回憶起數十年前他們在這寒潭前,劍動水起,劍收花落,瀟洒恣意。人年齡增大,也添了更多顧慮,有時候就忘了無非是你來我對而已。
??他不問,只因為他不在意,況且任何一個修道者都不可能認為下界的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們能攪弄起什麼風雲。
??宋惜時擂了他一拳,也就釋然了,無論嚴銛被送來所圖為何,他們又不是無法戰鬥了,何必為此擔心呢。
??“你是瀟洒,你如今可是已經脫虛了,說來我就不服,竟然被你甩了一大截。我們當年都以為師姐會是第一個脫虛的人。說起這個我就忍不住,當初你脫虛的慶祝宴席上,好些星主面色鐵青還被迫左右逢迎,還什麼‘恭喜天節星主成功脫虛’我看他簡直是咬牙切齒了,尤其是那袁裴善,枉費他命定玄武的尊位。”
??腦海中浮現袁裴善那張滿臉橫肉的臉,結合著宋惜時的話,鍾成玉也忍俊不禁“你可別瞎說,二十八星自有四方星首,就怕你口無遮攔,讓玄武記恨上我。”
??“袁裴善這個人也配做玄武就已經讓人驚訝了,真不知道上天如何安排的,前兩年才剛剛化元,即使放眼整個上界都排不上名號。但一肚子壞水,軒德書院一分為二,新派舊派之間爭鬥不休,我看他沒少出力吧。”
??鍾成玉也不喜那位的作風“只希望他不要昏了頭,我看這兩年極不安分,大有把手伸到昱合門來的想法。”
??“他也得有這個本事。平常一些小打小鬧算什麼。再說了天塌下來還有師尊頂着。我們也不過才八十來歲,凡人看我們恐怕就二十齣頭。何需我們操心”
??早些年他們三個總是調皮搗蛋,師尊教訓他們常常被這一句“天塌下來還有師尊頂着呢”說的啞口無言。
??只是滄海桑田,人無再少,流水不西。宋惜時這句話當然只是玩笑話。
??“他是有些手段城府的,和朱雀在軒德書院問題上爭執不休多年,那位夫子仙逝后,軒德書院六神無主,他倒是果敢,打了朱雀個措手不及。總歸來說,這對玄武是件好事,無可辯駁。”鍾成玉正色道“正是他有手段,即使如今玄武內我第一個脫虛,也不得不防。”
??宋惜時喟嘆道“這世間事,竟非全由實力說話的。”
??他們並肩坐着,誰也不說話了,四周寂靜,只有風吹樹葉沙沙作響,偶有石頭入水聲。一切都靜謐非常。
??等到夜深人靜,更深露重,霜意漸深。兩個人起身,分道揚鑣。
??此夜無月,星光照着數十年前照着的人,倒是個難得的好夜。
??只是星河搖曳,到底嗅出了些不同平常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