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法國約醫生要有耐心，但通常是患者有耐心但疾病不願等，等到約定的日子到來，小病已愈，大病已變成重病，所以在某些情況下大家要麼去醫院掛急診要麼去藥店，坐鎮藥店的售貨員都是有資格認證的醫師。

當得知她的腳只是腳腕扭傷時，Seb長舒了一口氣。

一手拎着葯袋，一手扶着林萌，他看着她腳上的護腕襪大笑起來。

“我們兩個，哈哈哈，實在是太可笑了，打了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他笑得幾乎都扶不穩她，“現在十二點整，我們認識不過七個小時，哈哈…我的車被扣了，手機也被砸了。生活實在太有樂趣，哈哈哈…”

他旁若無人的笑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林萌真的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本來就已經夠顯眼了，穿件男士浴袍，光着腳一步三搖的走在大街上，身邊又加了個狂笑的瘋子。

“你說我們兩個生活在一起的話會不會把巴黎拆了？”他問。

“誰會跟你在一起！”她瞪他一眼，卻沒有了剛才的怒氣。不知是因為他關切的眼神還是因抱她而重新流血的手。而少了氣憤的這句話就顯得有點打情罵俏。

“是嘛？”他臉上儘是意猶未盡的笑，低頭看着她，說：“我發現你很有意思呢，不過我要在家裏多備幾個藥箱。”

“遊戲多玩兩次就膩，你又要忙着去換一個能帶給你新鮮感的人了。”她冷嘲熱諷。

他卻不以為意，半真半假的說：“真厲害，這麼快就知道我用情不專。不過愛情本來就是件簡單的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開。”

她甩開他的手，不要他再扶了。

她的心情糟透了。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愛情上進退自如，而她就不可以。不，她在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都如一枚棋子，進退由不得自己。二十六年的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按他人的計劃與安排在過，就連哭與笑的自由也沒有。她隨時隨地都準備好了一張冷靜乖巧的臉去換來在家中的寧靜。她對父母因她起爭吵已忍無可忍，再多聽一天她都會精神錯亂，她也無法再面對母親那雙愁苦多淚的眼。她拼着命的讀書，讀完本科後接着讀研究生，畢業后再接着攻博士，開始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可後來讀書成了她安寧的庇護港。腳上的痛如同一條導火索，引出了她積蓄心裏多年的自怨自艾，她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活上的失敗者，一個最可憐的可憐蟲。

巴黎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為了配合她的心情而變得陰霾。本當在抵達后給家裏打個電話，可是她怎能料到會碰到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發生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眼前的這個人似乎純粹為打亂她的生活次序而出現。

烏雲壓頂使她有哭的衝動。Seb再想攙扶她，卻讓她找到發泄的機會，她粗魯的把他的手推開，差點讓自己又摔倒。

“走開！”她沖他喊。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總在他面前惡行惡狀，完全失去平日風範。

“想哭就哭吧，我會游泳的。”他在這時還不忘調笑她。

她咬着唇不讓淚水墜落。

他站在她身後，目光漫不經心的從婆娑連綿的樹葉上晃到天上，他說：“雲層之上是永遠的晴空，但背着太多負擔的心是永遠沒法飛越雲層的。”

他的話如風一樣拂過，但她卻從這句話里聽出這個總沒一刻正經的人已把她看透，而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深。

經年的淚水如開了泄洪閘一樣狂奔而出，多少年來她就想這麼大哭一場，可是無論多麼傷心痛苦，淚水都不肯光顧她，即使在她最愛的外婆去世時她也滴淚未流，以至於大家都認定她是個心硬無情的人。其實淚水早在她胸腔里泛濫成災，把她堵得快要窒息。

這回讓她止住哭泣的不是Seb，而是警察。

可能是路人打電話報警，也可能是警察正巡邏路過這裏。但一個光腳穿浴袍的女孩當街哭，男孩不勸也不哄，氣定神閑的站一邊看，兩個人的衣服上都有明顯血跡，誰看到都會覺得奇怪。

擦乾淚，林萌覺得法國也不是個完全自由的國土。

警車在一邊閃着燈，三個警察中有位是女警，不停的用法語詢問她。

“我的女朋友只會講英語。”被兩位男警圍着的Seb揚頭用英語對女警說。

他們故意隔開把他倆隔開，以便讓“受害者”敢於說實話。

“沒有身份證？…在汽車裏？…汽車被拖跑了？”

警察眼裏寫了一萬個不相信，哪有那麼巧的事。

女警倒是會講點英語，但是林萌在警察與Seb之間還是選擇了後者。她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她是Seb的女朋友，剛從中國來與他團聚，在洗澡時摔倒扭到了腳。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的麻煩，穿着浴袍最好說在洗澡了。

“那麼他呢？”女警指着Seb受傷的手。

“他…也摔跤了。”

“他也在洗澡？”

“是…是的。我們一起摔跤了。”從沒撒過謊，又是第一次面對警察，而且是外國警察，她不知道要怎麼對付，腦子裏一片空白。

女警翻譯給另兩位同事聽。從兩個警察的眼神里，林萌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然後掃到Seb眼中呼之欲出的笑，又是一副欠揍的樣子。

警察們還是很負責，既然就住在對面的大學城，他們要求去他住所檢查兩人的相關證件。

所以由兩位警察陪着，Seb抱着林萌回到家裏，因為沒有搜查令，他們很自覺的站在門外查看他遞出的林萌的護照和他的學生證。

當一切終於結束時，Seb長吁一口氣坐在床上，看着滿屋狼籍，他笑道：“我餓了，我們吃完飯再拆屋好不好？”

拉開玻璃門上的布簾，一下子傾瀉滿屋的陽光讓他略眯了一會兒眼睛，天空依然烏雲密佈，但太陽掙扎着從雲縫裏送出光線。

他很快的收拾好她的箱子並擺放一邊，取了做飯用的東西后吹着口哨往公共廚房走去。

走廊里傳來他輕快的腳步聲。一個永遠快樂的人。

林萌背靠着牆在床上再坐了一會兒，大哭之後有種很爽快的感覺，心中的鬱悶猶如鬆動的石頭一樣透出了一點空隙。

她從床上滑下，踮着腳走到桌邊，從手包里拿出手機，開機並拔打家中的電話，一邊小心的又退回床邊。她還沒聽到響鈴聲那邊就已經接了起來：“喂，萌萌嗎？”話筒里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

“是我。”她的表情恢復了平靜，甚至有點無動於衷，眼中流轉的光彩也熄滅了。

“怎麼這麼久才來電話？”母親在責問，口氣中有擔心但更多的是為她沒守約而不滿。

“因為…電池沒電了，充了一會電。”她又撒謊了。似乎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撒謊，先是對警察，現在是對父母。她嘆了一口氣，逃票，打架，與陌生男人同床共枕，撒謊，儀容不整還當街大哭……她在中國不敢做的事，今天全做了。

“七月份就回來，也很快。”她母親用一慣的悲哀的聲音說話，林萌心裏剛剛鬆動的縫隙又被水泥澆灌的結結實實。

電話里傳來他父親暴躁的大吼：“講那麼多廢話，省點錢給我買二兩酒。想不通方偉這蠢蛋，自己在美國卻放老婆去法國…”隨着父親的聲音靠近，她母親把電話給扣了，以免更多傷人的話傳到她耳中。

但她心早已結了繭。。

她掛了電話查看短訊。她幾乎沒有朋友，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所以她知道短訊一定是方偉發來的。果然不出所料，是他簡短的但關切的問候。她復了兩個字：很好。

方偉復短訊快的不可思議，她還沒來得及扣上翻板，短訊已一閃而進。

“我也好。”

可她並沒有問他好不好。

“可以吃飯了。”Seb進門就喊，但看見她手裏拿着電話，馬上收聲，輕輕溜到窗邊的桌前放下東西又出去了。

方偉，在林萌的父母眼裏，是一個很有前途的留美博士，有房有車有地位，工作好，工資高。他的母親是他們所住地的民政局局長。很光鮮的一家。兩家住得比較近，相隔兩條街。林萌與方偉的相識，得緣於她母親鍥而不捨的打探與鑽營還有那些三姑六婆的街道關係網。

而對於林萌來說，方偉是個很得體的人，說話做事都非常有分寸，個子中偏高有點瘦，白凈的臉頰很憂鬱的略陷着，笑的時候很安靜，微露出整齊的牙。他抽煙的樣子也很文雅，但眼神常隨煙霧飄到很遠的地方，直達世界的盡頭。所以林萌認為他抽煙只是為了那縹緲的煙霧。但發現林萌不愛煙味后他就不再在她面前抽，只是手指上常常夾着一支，與她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再飄遠，但也不捕捉她的內心。

他們從不單獨相處，約會的地方常是人多的咖啡廳。他沒動過他面前那份咖啡，四年裏一次都沒有，但每次都要一杯，彷彿是演戲的道具。坐到家長認為他們該回家吃飯的時候就回去，他們兩個並不費心商論去誰家吃飯，一切都已安排好。

林萌沒去過美國。方偉每年回國兩到三周。

在法國約醫生要有耐心，但通常是患者有耐心但疾病不願等，等到約定的日子到來，小病已愈，大病已變成重病，所以在某些情況下大家要麼去醫院掛急診要麼去藥店，坐鎮藥店的售貨員都是有資格認證的醫師。

當得知她的腳只是腳腕扭傷時，Seb長舒了一口氣。

一手拎着葯袋，一手扶着林萌，他看着她腳上的護腕襪大笑起來。

“我們兩個，哈哈哈，實在是太可笑了，打了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他笑得幾乎都扶不穩她，“現在十二點整，我們認識不過七個小時，哈哈…我的車被扣了，手機也被砸了。生活實在太有樂趣，哈哈哈…”

他旁若無人的笑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林萌真的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本來就已經夠顯眼了，穿件男士浴袍，光着腳一步三搖的走在大街上，身邊又加了個狂笑的瘋子。

“你說我們兩個生活在一起的話會不會把巴黎拆了？”他問。

“誰會跟你在一起！”她瞪他一眼，卻沒有了剛才的怒氣。不知是因為他關切的眼神還是因抱她而重新流血的手。而少了氣憤的這句話就顯得有點打情罵俏。

“是嘛？”他臉上儘是意猶未盡的笑，低頭看着她，說：“我發現你很有意思呢，不過我要在家裏多備幾個藥箱。”

“遊戲多玩兩次就膩，你又要忙着去換一個能帶給你新鮮感的人了。”她冷嘲熱諷。

他卻不以為意，半真半假的說：“真厲害，這麼快就知道我用情不專。不過愛情本來就是件簡單的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開。”

她甩開他的手，不要他再扶了。

她的心情糟透了。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愛情上進退自如，而她就不可以。不，她在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都如一枚棋子，進退由不得自己。二十六年的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按他人的計劃與安排在過，就連哭與笑的自由也沒有。她隨時隨地都準備好了一張冷靜乖巧的臉去換來在家中的寧靜。她對父母因她起爭吵已忍無可忍，再多聽一天她都會精神錯亂，她也無法再面對母親那雙愁苦多淚的眼。她拼着命的讀書，讀完本科後接着讀研究生，畢業后再接着攻博士，開始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可後來讀書成了她安寧的庇護港。腳上的痛如同一條導火索，引出了她積蓄心裏多年的自怨自艾，她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活上的失敗者，一個最可憐的可憐蟲。

巴黎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為了配合她的心情而變得陰霾。本當在抵達后給家裏打個電話，可是她怎能料到會碰到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發生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眼前的這個人似乎純粹為打亂她的生活次序而出現。

烏雲壓頂使她有哭的衝動。Seb再想攙扶她，卻讓她找到發泄的機會，她粗魯的把他的手推開，差點讓自己又摔倒。

“走開！”她沖他喊。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總在他面前惡行惡狀，完全失去平日風範。

“想哭就哭吧，我會游泳的。”他在這時還不忘調笑她。

她咬着唇不讓淚水墜落。

他站在她身後，目光漫不經心的從婆娑連綿的樹葉上晃到天上，他說：“雲層之上是永遠的晴空，但背着太多負擔的心是永遠沒法飛越雲層的。”

他的話如風一樣拂過，但她卻從這句話里聽出這個總沒一刻正經的人已把她看透，而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深。

經年的淚水如開了泄洪閘一樣狂奔而出，多少年來她就想這麼大哭一場，可是無論多麼傷心痛苦，淚水都不肯光顧她，即使在她最愛的外婆去世時她也滴淚未流，以至於大家都認定她是個心硬無情的人。其實淚水早在她胸腔里泛濫成災，把她堵得快要窒息。

這回讓她止住哭泣的不是Seb，而是警察。

可能是路人打電話報警，也可能是警察正巡邏路過這裏。但一個光腳穿浴袍的女孩當街哭，男孩不勸也不哄，氣定神閑的站一邊看，兩個人的衣服上都有明顯血跡，誰看到都會覺得奇怪。

擦乾淚，林萌覺得法國也不是個完全自由的國土。

警車在一邊閃着燈，三個警察中有位是女警，不停的用法語詢問她。

“我的女朋友只會講英語。”被兩位男警圍着的Seb揚頭用英語對女警說。

他們故意隔開把他倆隔開，以便讓“受害者”敢於說實話。

“沒有身份證？…在汽車裏？…汽車被拖跑了？”

警察眼裏寫了一萬個不相信，哪有那麼巧的事。

女警倒是會講點英語，但是林萌在警察與Seb之間還是選擇了後者。她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她是Seb的女朋友，剛從中國來與他團聚，在洗澡時摔倒扭到了腳。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的麻煩，穿着浴袍最好說在洗澡了。

“那麼他呢？”女警指着Seb受傷的手。

“他…也摔跤了。”

“他也在洗澡？”

“是…是的。我們一起摔跤了。”從沒撒過謊，又是第一次面對警察，而且是外國警察，她不知道要怎麼對付，腦子裏一片空白。

女警翻譯給另兩位同事聽。從兩個警察的眼神里，林萌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然後掃到Seb眼中呼之欲出的笑，又是一副欠揍的樣子。

警察們還是很負責，既然就住在對面的大學城，他們要求去他住所檢查兩人的相關證件。

所以由兩位警察陪着，Seb抱着林萌回到家裏，因為沒有搜查令，他們很自覺的站在門外查看他遞出的林萌的護照和他的學生證。

當一切終於結束時，Seb長吁一口氣坐在床上，看着滿屋狼籍，他笑道：“我餓了，我們吃完飯再拆屋好不好？”

拉開玻璃門上的布簾，一下子傾瀉滿屋的陽光讓他略眯了一會兒眼睛，天空依然烏雲密佈，但太陽掙扎着從雲縫裏送出光線。

他很快的收拾好她的箱子並擺放一邊，取了做飯用的東西后吹着口哨往公共廚房走去。

走廊里傳來他輕快的腳步聲。一個永遠快樂的人。

林萌背靠着牆在床上再坐了一會兒，大哭之後有種很爽快的感覺，心中的鬱悶猶如鬆動的石頭一樣透出了一點空隙。

她從床上滑下，踮着腳走到桌邊，從手包里拿出手機，開機並拔打家中的電話，一邊小心的又退回床邊。她還沒聽到響鈴聲那邊就已經接了起來：“喂，萌萌嗎？”話筒里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

“是我。”她的表情恢復了平靜，甚至有點無動於衷，眼中流轉的光彩也熄滅了。

“怎麼這麼久才來電話？”母親在責問，口氣中有擔心但更多的是為她沒守約而不滿。

“因為…電池沒電了，充了一會電。”她又撒謊了。似乎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撒謊，先是對警察，現在是對父母。她嘆了一口氣，逃票，打架，與陌生男人同床共枕，撒謊，儀容不整還當街大哭……她在中國不敢做的事，今天全做了。

“七月份就回來，也很快。”她母親用一慣的悲哀的聲音說話，林萌心裏剛剛鬆動的縫隙又被水泥澆灌的結結實實。

電話里傳來他父親暴躁的大吼：“講那麼多廢話，省點錢給我買二兩酒。想不通方偉這蠢蛋，自己在美國卻放老婆去法國…”隨着父親的聲音靠近，她母親把電話給扣了，以免更多傷人的話傳到她耳中。

但她心早已結了繭。。

她掛了電話查看短訊。她幾乎沒有朋友，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所以她知道短訊一定是方偉發來的。果然不出所料，是他簡短的但關切的問候。她復了兩個字：很好。

方偉復短訊快的不可思議，她還沒來得及扣上翻板，短訊已一閃而進。

“我也好。”

可她並沒有問他好不好。

“可以吃飯了。”Seb進門就喊，但看見她手裏拿着電話，馬上收聲，輕輕溜到窗邊的桌前放下東西又出去了。

方偉，在林萌的父母眼裏，是一個很有前途的留美博士，有房有車有地位，工作好，工資高。他的母親是他們所住地的民政局局長。很光鮮的一家。兩家住得比較近，相隔兩條街。林萌與方偉的相識，得緣於她母親鍥而不捨的打探與鑽營還有那些三姑六婆的街道關係網。

而對於林萌來說，方偉是個很得體的人，說話做事都非常有分寸，個子中偏高有點瘦，白凈的臉頰很憂鬱的略陷着，笑的時候很安靜，微露出整齊的牙。他抽煙的樣子也很文雅，但眼神常隨煙霧飄到很遠的地方，直達世界的盡頭。所以林萌認為他抽煙只是為了那縹緲的煙霧。但發現林萌不愛煙味后他就不再在她面前抽，只是手指上常常夾着一支，與她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再飄遠，但也不捕捉她的內心。

他們從不單獨相處，約會的地方常是人多的咖啡廳。他沒動過他面前那份咖啡，四年裏一次都沒有，但每次都要一杯，彷彿是演戲的道具。坐到家長認為他們該回家吃飯的時候就回去，他們兩個並不費心商論去誰家吃飯，一切都已安排好。

林萌沒去過美國。方偉每年回國兩到三周。

在法國約醫生要有耐心，但通常是患者有耐心但疾病不願等，等到約定的日子到來，小病已愈，大病已變成重病，所以在某些情況下大家要麼去醫院掛急診要麼去藥店，坐鎮藥店的售貨員都是有資格認證的醫師。

當得知她的腳只是腳腕扭傷時，Seb長舒了一口氣。

一手拎着葯袋，一手扶着林萌，他看着她腳上的護腕襪大笑起來。

“我們兩個，哈哈哈，實在是太可笑了，打了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他笑得幾乎都扶不穩她，“現在十二點整，我們認識不過七個小時，哈哈…我的車被扣了，手機也被砸了。生活實在太有樂趣，哈哈哈…”

他旁若無人的笑聲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林萌真的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本來就已經夠顯眼了，穿件男士浴袍，光着腳一步三搖的走在大街上，身邊又加了個狂笑的瘋子。

“你說我們兩個生活在一起的話會不會把巴黎拆了？”他問。

“誰會跟你在一起！”她瞪他一眼，卻沒有了剛才的怒氣。不知是因為他關切的眼神還是因抱她而重新流血的手。而少了氣憤的這句話就顯得有點打情罵俏。

“是嘛？”他臉上儘是意猶未盡的笑，低頭看着她，說：“我發現你很有意思呢，不過我要在家裏多備幾個藥箱。”

“遊戲多玩兩次就膩，你又要忙着去換一個能帶給你新鮮感的人了。”她冷嘲熱諷。

他卻不以為意，半真半假的說：“真厲害，這麼快就知道我用情不專。不過愛情本來就是件簡單的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開。”

她甩開他的手，不要他再扶了。

她的心情糟透了。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可以在愛情上進退自如，而她就不可以。不，她在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都如一枚棋子，進退由不得自己。二十六年的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按他人的計劃與安排在過，就連哭與笑的自由也沒有。她隨時隨地都準備好了一張冷靜乖巧的臉去換來在家中的寧靜。她對父母因她起爭吵已忍無可忍，再多聽一天她都會精神錯亂，她也無法再面對母親那雙愁苦多淚的眼。她拼着命的讀書，讀完本科後接着讀研究生，畢業后再接着攻博士，開始只是為了完成任務，可後來讀書成了她安寧的庇護港。腳上的痛如同一條導火索，引出了她積蓄心裏多年的自怨自艾，她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生活上的失敗者，一個最可憐的可憐蟲。

巴黎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為了配合她的心情而變得陰霾。本當在抵達后給家裏打個電話，可是她怎能料到會碰到這麼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發生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眼前的這個人似乎純粹為打亂她的生活次序而出現。

烏雲壓頂使她有哭的衝動。Seb再想攙扶她，卻讓她找到發泄的機會，她粗魯的把他的手推開，差點讓自己又摔倒。

“走開！”她沖他喊。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總在他面前惡行惡狀，完全失去平日風範。

“想哭就哭吧，我會游泳的。”他在這時還不忘調笑她。

她咬着唇不讓淚水墜落。

他站在她身後，目光漫不經心的從婆娑連綿的樹葉上晃到天上，他說：“雲層之上是永遠的晴空，但背着太多負擔的心是永遠沒法飛越雲層的。”

他的話如風一樣拂過，但她卻從這句話里聽出這個總沒一刻正經的人已把她看透，而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深。

經年的淚水如開了泄洪閘一樣狂奔而出，多少年來她就想這麼大哭一場，可是無論多麼傷心痛苦，淚水都不肯光顧她，即使在她最愛的外婆去世時她也滴淚未流，以至於大家都認定她是個心硬無情的人。其實淚水早在她胸腔里泛濫成災，把她堵得快要窒息。

這回讓她止住哭泣的不是Seb，而是警察。

可能是路人打電話報警，也可能是警察正巡邏路過這裏。但一個光腳穿浴袍的女孩當街哭，男孩不勸也不哄，氣定神閑的站一邊看，兩個人的衣服上都有明顯血跡，誰看到都會覺得奇怪。

擦乾淚，林萌覺得法國也不是個完全自由的國土。

警車在一邊閃着燈，三個警察中有位是女警，不停的用法語詢問她。

“我的女朋友只會講英語。”被兩位男警圍着的Seb揚頭用英語對女警說。

他們故意隔開把他倆隔開，以便讓“受害者”敢於說實話。

“沒有身份證？…在汽車裏？…汽車被拖跑了？”

警察眼裏寫了一萬個不相信，哪有那麼巧的事。

女警倒是會講點英語，但是林萌在警察與Seb之間還是選擇了後者。她一次又一次的肯定她是Seb的女朋友，剛從中國來與他團聚，在洗澡時摔倒扭到了腳。為了避免節外生枝的麻煩，穿着浴袍最好說在洗澡了。

“那麼他呢？”女警指着Seb受傷的手。

“他…也摔跤了。”

“他也在洗澡？”

“是…是的。我們一起摔跤了。”從沒撒過謊，又是第一次面對警察，而且是外國警察，她不知道要怎麼對付，腦子裏一片空白。

女警翻譯給另兩位同事聽。從兩個警察的眼神里，林萌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然後掃到Seb眼中呼之欲出的笑，又是一副欠揍的樣子。

警察們還是很負責，既然就住在對面的大學城，他們要求去他住所檢查兩人的相關證件。

所以由兩位警察陪着，Seb抱着林萌回到家裏，因為沒有搜查令，他們很自覺的站在門外查看他遞出的林萌的護照和他的學生證。

當一切終於結束時，Seb長吁一口氣坐在床上，看着滿屋狼籍，他笑道：“我餓了，我們吃完飯再拆屋好不好？”

拉開玻璃門上的布簾，一下子傾瀉滿屋的陽光讓他略眯了一會兒眼睛，天空依然烏雲密佈，但太陽掙扎着從雲縫裏送出光線。

他很快的收拾好她的箱子並擺放一邊，取了做飯用的東西后吹着口哨往公共廚房走去。

走廊里傳來他輕快的腳步聲。一個永遠快樂的人。

林萌背靠着牆在床上再坐了一會兒，大哭之後有種很爽快的感覺，心中的鬱悶猶如鬆動的石頭一樣透出了一點空隙。

她從床上滑下，踮着腳走到桌邊，從手包里拿出手機，開機並拔打家中的電話，一邊小心的又退回床邊。她還沒聽到響鈴聲那邊就已經接了起來：“喂，萌萌嗎？”話筒里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

“是我。”她的表情恢復了平靜，甚至有點無動於衷，眼中流轉的光彩也熄滅了。

“怎麼這麼久才來電話？”母親在責問，口氣中有擔心但更多的是為她沒守約而不滿。

“因為…電池沒電了，充了一會電。”她又撒謊了。似乎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撒謊，先是對警察，現在是對父母。她嘆了一口氣，逃票，打架，與陌生男人同床共枕，撒謊，儀容不整還當街大哭……她在中國不敢做的事，今天全做了。

“七月份就回來，也很快。”她母親用一慣的悲哀的聲音說話，林萌心裏剛剛鬆動的縫隙又被水泥澆灌的結結實實。

電話里傳來他父親暴躁的大吼：“講那麼多廢話，省點錢給我買二兩酒。想不通方偉這蠢蛋，自己在美國卻放老婆去法國…”隨着父親的聲音靠近，她母親把電話給扣了，以免更多傷人的話傳到她耳中。

但她心早已結了繭。。

她掛了電話查看短訊。她幾乎沒有朋友，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所以她知道短訊一定是方偉發來的。果然不出所料，是他簡短的但關切的問候。她復了兩個字：很好。

方偉復短訊快的不可思議，她還沒來得及扣上翻板，短訊已一閃而進。

“我也好。”

可她並沒有問他好不好。

“可以吃飯了。”Seb進門就喊，但看見她手裏拿着電話，馬上收聲，輕輕溜到窗邊的桌前放下東西又出去了。

方偉，在林萌的父母眼裏，是一個很有前途的留美博士，有房有車有地位，工作好，工資高。他的母親是他們所住地的民政局局長。很光鮮的一家。兩家住得比較近，相隔兩條街。林萌與方偉的相識，得緣於她母親鍥而不捨的打探與鑽營還有那些三姑六婆的街道關係網。

而對於林萌來說，方偉是個很得體的人，說話做事都非常有分寸，個子中偏高有點瘦，白凈的臉頰很憂鬱的略陷着，笑的時候很安靜，微露出整齊的牙。他抽煙的樣子也很文雅，但眼神常隨煙霧飄到很遠的地方，直達世界的盡頭。所以林萌認為他抽煙只是為了那縹緲的煙霧。但發現林萌不愛煙味后他就不再在她面前抽，只是手指上常常夾着一支，與她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不再飄遠，但也不捕捉她的內心。

他們從不單獨相處，約會的地方常是人多的咖啡廳。他沒動過他面前那份咖啡，四年裏一次都沒有，但每次都要一杯，彷彿是演戲的道具。坐到家長認為他們該回家吃飯的時候就回去，他們兩個並不費心商論去誰家吃飯，一切都已安排好。

林萌沒去過美國。方偉每年回國兩到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