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謀殺 E7.
農曆七月十二,上午八點。
羅大手底下的人以前所未有的態度和速度,完成了初步搜查,帶着一男一女和兩口證物箱來到了公寓五樓。
男人名叫石九,是朋來鎮上一家書齋的老闆,大約二十,和阮學智年紀差不多,身高一米七左右,清秀孱弱,面容蒼白,一身寬鬆的月白長袍套着,空空蕩蕩,瘦削好似一根無依無靠的細竹。
此人身子骨當真不好,縱是被下人攙扶着,緩步徐行,爬上五樓也已頗為費勁,眉心緊蹙了。
先他一步被帶上來的,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的洒掃丫鬟,喚作紫萍,十六七的年紀,身量較高,一張臉龐白似銀盤,只因風吹日晒,略顯粗糙,一雙鳳眼點漆如墨,盈盈含水,明亮靈動之餘更添幾分楚楚可憐,確實是個俊俏丫鬟。
她也不是一人來的,另有一名與她同房居住的丫鬟挽翠也被帶了來。兩人皆是小步輕移,惶惶不安,臉色嚇得慘白。
“已告訴了素心?”
黎漸川立在樓梯口,注視着這兩人走上來,忽然想起什麼,側頭低聲問羅大。
羅大苦澀一嘆:“定不了意外,那便只有抓住兇手,連着阮大公子的死訊一同帶去,才算對四太太有個交代。雖說四太太和她這堂兄關係極差,但到底是兄妹,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人,眼下這不明不白的,我哪敢就去通知。”
“這倆丫鬟是我托相好的喊出來的,沒敢告訴宅子裏。還望曼晴小姐留情,替我與珊瑚擔待些,莫要先告知四太太。”
聽到這話,黎漸川算是終於確定了自己心頭的一點懷疑。
羅大的溫柔鄉果然不是四姨太阮素心。
而且,阮素心雖看似沒了丁局長寵愛,被發配老宅,做了棄婦,娘家也不幫襯,只讓阮學智來試探是否可以再嫁一個妹妹過來,但其內里必然還有別的門道,或是阮素心另有倚仗,或是她被棄一事不似表面這麼簡單,否則羅大這種看人下菜碟的,不可能還對這位四姨太存有一絲敬畏忌憚。
黎漸川彎了彎唇角,只道:“羅處長辦好事,自然會有好結果。”
羅大沒聽出這模稜兩可來,只以為是應允,聽了立時便跟吞了定心丸一般,露出笑來,工作熱情極其高漲,兩名嫌疑人還沒在走廊地板上站穩當,他就已經大步走到了跟前,正了正帽子,冷冷發問。
“石九和紫萍是吧?”
羅大目光銳利地盯着兩人,“問你們什麼話就老實交代,不得隱瞞。我羅大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兇徒,咱們明明白白地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紫萍和挽翠死死埋着頭,戰戰兢兢,連聲道不敢。
書齋老闆石九溫和一笑,聲音虛弱道:“羅處長儘管詢問,石九沒有不配合的道理。”
“問話的人可不只是我,還有曼晴小姐。曼晴小姐心細如髮,聰慧超群,許多線索也是曼晴小姐發現的,我羅大愚鈍,請曼晴小姐做此案的外聘顧問,協助偵破。”
羅大側讓一步,讓黎漸川位居主位的同時,還不忘溜須拍馬一下。
石九一怔,抬眼望向黎漸川,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來曼晴小姐也到朋來鎮來了,許久不見,曼晴小姐可還安好?”
“甚好。”
黎漸川的目光凝在石九的臉上,在知道石九是阮學智上海的同窗時,他就料到了王曼晴與他相識的可能,並不驚訝,只帶着故意露出的探究,神色淡淡道:“我來了已有兩三日了,昨晚阮學智去書齋,沒有同你說起過嗎?”
“曼晴小姐可是在笑話石九?”
石九笑容凝固,清凌凌的眉眼水一般向側一撇,漫出些凄楚自嘲的意味:“在上海讀大學時我與阮學智尚算是同窗好友,但我二人早已決裂,至今已一年有餘,曼晴小姐消息靈通,怎會不知?”
“他此次來到朋來鎮,只是與我無意撞見,我無權無勢,避讓不得,只能任由他連續幾日上門,在書齋他對我只有冷嘲熱諷,哪有敘起同窗友情,說起曼晴小姐的時候。”
“曼晴小姐若是不信,大可問書齋的管事與往日客人,不必這般說話。”
周圍稍遠站着的幾名住客都未散去,聞言均都竊竊私語,談及權勢壓人,石九怯懦等等書齋見聞。
黎漸川聽了一耳朵,卻仍眉目不動,只低頭翻着兩口箱子中的一口,裏面是簡單搜查石九書齋與院子得來的些許可疑物品,黎漸川重點提及的幾樣東西都有,最顯眼的是一封書信。
寫信的人是石九在上海的一位好友,曾與他和阮學智都同過窗,此次來信是聽說阮學智去了朋來鎮,憂心石九遇見他,惹來麻煩。
依據這位好友言辭間透露的消息,可以知道石九與阮學智做過一段時間的朋友,但忽有一日,兩人便翻了臉,阮學智對石九時不時就是打壓嘲弄,處處擠兌,石九也不復從前的自尊倔強,半聲不吭,軟弱躲避,任其欺凌,有人看不慣,阮學智卻說這只是他們二人之事,不須旁人去管,石九也默認,漸漸便無人再理會了。
後來阮家人不知為何在學校攔下了石九,石九消失了兩日,再次出現,便是肄業歸家,稱要養病。
這位好友雖不知他們二人究竟有何隱晦過節,但卻相信絕不會是石九主動去得罪了阮學智,便為他考量,來信告知了他多加小心。
“你曾被阮學智與阮家欺凌,以致不得不放棄學業與志向,回到老家,你就不恨?”
黎漸川低頭聞了聞這封信,旋即揚眉掃向石九。
“恨,也不敢恨。”
石九靜靜抬眸:“我只是一個窮鄉僻壤里的窮小子,說是書香門第,卻父母雙亡,親人不在,無甚積累,能去往上海讀書都是靠着一點薄產。阮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豈是我能說上一句恨的?”
“曼晴小姐,不怕你聽到實話,其實今早警察來書齋,同我說阮學智已死時,我心裏是沒有所謂好友同窗的悲傷的。我深深鬆了一口氣,只有不敢相信的慶幸和愉悅。”
“縱有人罵我涼薄可惡,疑我殺人害命,我也得真心說一句,阮學智,我是不盼他好好活着的。”
黎漸川沉默片刻,道:“你二人決裂的原因是什麼?”
“說來曼晴小姐或許不信,他疑心我看上了他家三妹妹,欲行勾引之事。”石九沉沉道,“我百般解釋,只是同學互助,他卻不聽,只認為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與他結交也是巴着他,居心叵測。”
“顧忌姑娘家的名聲與往日情誼,我不曾告知旁人過,但他與阮家卻仍是不願放過我。我避無可避,只能回鄉,期盼一處清靜。”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順理成章,無甚破綻。
黎漸川最後又問道:“昨晚一整晚你都在何處,做些什麼?”
石九神色略顯疲憊,言簡意賅道:“昨夜阮學智離去后,我就讓管事關了書齋,自己回房歇息了,一晚都未曾離開過房間。我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沒有旁的證人。”
黎漸川點了點頭,示意長臉警察將圓凳給石九坐坐,免得事情還沒完全清楚,就把嫌疑人給累出個好歹。
他看向怯生生的丫鬟紫萍:“紫萍,你昨晚一整晚又在哪裏?”
問着,他接過另一口屬於紫萍的箱子,迅速翻查。
紫萍緊張地吞了吞唾沫,抬起眼睛小心道:“回曼、曼晴小姐,奴婢昨晚在院裏幹活到十點鐘才歇,歇下沒多久,忽然肚子疼,就去了後門的茅房,一直待到天色小亮。”
“你是說你在茅房待了至少三四個小時?”黎漸川手指一頓,從箱子裏捏起一個水紅色的荷包。
紫萍瞧見,明顯神色一緊,口齒也不利索起來:“是、是在茅房,曼晴小姐。”
羅大在旁冷笑:“肚子疼在茅房蹲一宿,然後今天人還能好好地走過來,不見虛弱異樣?你這是在拿誰當傻子?老實說,昨晚究竟在哪兒!”
紫萍驚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我……”
黎漸川看了她一眼,聞了聞荷包,然後將其拆開。
荷包里一沒裝香料二沒裝平安符,只整整齊齊地疊放了兩張紙條,紙條展開,是鋼筆字,寫着兩首纏綿悱惻的情詩。
黎漸川一眼便認出,這正是阮學智的筆跡。
“這是阮學智給你寫的?你和阮學智是什麼關係?”黎漸川把紙條遞到紫萍眼前。
紫萍張了張嘴,臉上立刻滾下淚來:“羅處長,曼晴小姐,我、我真的不會害大少爺!”
她情緒激動起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但大致意思黎漸川卻聽明白了。
紫萍原先在阮家時,其實就對阮學智心存愛慕,只是她野心大,要做阮學智的阮太太,不做姨太太,更看不上通房丫鬟的身份,便拒了阮學智,去了阮素心身邊,想着欲擒故縱一番。
誰知她剛到阮素心身邊沒多久,阮素心就被許給了丁局長,婚期很近,還點了她做陪嫁丫鬟。
她去找阮素心哭訴,阮素心卻道出她的心思,且直言要給阮學智不痛快,偏他喜歡的,她就不允。再去找阮學智,阮學智又隨阮家大房回老家祭祖了,紫萍無法,只能隨阮素心來了丁家。
後來又因差點被丁局長看上,惹了大太太不喜,就罰做了洒掃丫鬟,這次四姨太阮素心被掃地出門,大太太就順勢也把紫萍送了出來。
紫萍落到洒掃丫鬟的田地,已是萬分後悔當初沒有答應去做阮學智的通房,做不成正頭娘子,做個姨太太,也總好過做些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掃院子的粗使活計。
正在她懊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時,阮學智卻忽然來了朋來鎮。
紫萍主動去勾搭上了阮學智,兩人一來二去,頗有舊情復燃之意。紫萍有信心,只要她能再與阮學智好上一些時候,就可哄得他帶她一同回去阮家,不須再做低賤丫鬟。
但沒想到,昨日傍晚,阮學智與她幽會時,竟突然說他已心有所屬,要與她斷了。
這讓紫萍怎麼甘心?
她面上善解人意地暫時應了,惹來阮學智心軟,說會再來看她,私底下卻在入夜後以拉肚子為借口,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她清楚阮學智這兩日的蹤跡,便在書齋外守着,一路跟着阮學智回了公寓。
沒瞧出什麼不對,但紫萍不信,又懷疑是公寓內的人,於是便打算潛進公寓看看阮學智會否與誰私會。
可公寓沒什麼地方可讓她鑽空子,正當她在外焦急琢磨時,一個穿桃紅色短褂的女子卻忽然來到了公寓門前,阮學智下來開了門,帶着這女人進去了。
紫萍知道自己沒有衝去對質的資格,便按捺下恨惱,繼續守着,想等那女人出來再跟蹤。
這一等就是半宿,天都快亮了,桃紅短褂的女人卻遲遲不出來。
紫萍一大清早便要去掃院子,再等不住了,只好先回去了丁家老宅,打算改日再調查。
誰成想,就這一夜,阮學智竟死了。
她的未來出路,富貴榮華,又成了夢中泡影。
紫萍說著,嗚咽拭淚,哭得是當真傷心,但這傷心裏卻沒幾分是真給阮學智的。
“也就是說你沒有證人。”
黎漸川道。
紫萍哭聲一頓,睜大眼睛:“曼晴小姐,我絕不可能會害大少爺的!害了大少爺,對我能有什麼好處,我是指望大少爺帶我出去的!”
羅大的臉上已經掛上了深深的懷疑:“可阮學智已經拒了你,要和你斷了,又怎麼會答應帶你走?你的念想斷了,又對他貪花好色,移情別戀一事心生嫉恨,讓他開了門,一同上樓,害了他又趕着天大亮前逃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羅處長,曼晴小姐!我是真的不會害大少爺,我只是個小丫鬟,我怎麼敢!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紫萍驚恐哭叫着。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光頭警察從樓下跑上來,湊到羅大和黎漸川身側,以手遮掩,壓低聲音道:“處長,曼晴小姐,有人在丁家老宅後門附近的那條小河裏撈到了一條床單,全是血,應當是阮學智房間丟的那條。”
“另外,河邊有乞丐說,今天天剛亮時,有一個桃紅短褂的女人出現在河對面,把什麼東西扔進了河裏,扔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羅大面色微變,目光冷厲地看向紫萍,手一抬:“證據確鑿,把兇犯紫萍帶下去,嚴加審訊!”
“羅處長,羅處長!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萍被拉住,絕望大喊。
黎漸川閉了閉眼,忽然道:“等等。”
羅大一愣,忙擺手,示意先把紫萍放下,然後遲疑着看向黎漸川:“……曼晴小姐?”
目前查到的一切,絕稱不上證據確鑿,只是嫌疑最大的,也確實就是丫鬟紫萍。
但黎漸川知道,殺害阮學智的兇手確實不是紫萍。
她的物品和她身上都沒有阮學智昨晚帶來的那絲淡香,反倒是另一位,書齋老闆石九,香氣極淡卻有。
只是還是那句話,沒有任何一樣關鍵證據,指向這位石老闆。
念頭翻來覆去奔涌,看似很慢,實則只有短短几秒。
眾多驚詫疑惑的視線注視下,黎漸川緩步走到了石九面前:“石老闆可否脫下皮鞋?”
石九怔了怔,皺眉道:“曼晴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黎漸川盯着他,道:“紫萍作為丫鬟,並未裹腳,腳雖小,但據我目測卻沒有一樓窗檯那道鞋印那般小。而且她現在雖是洒掃丫鬟,可從前卻是房裏的貼身丫鬟,不是從小做粗使活計的,養不出能拖動一個大男人,並將其隨意擺弄的力氣。”
“此外,就如紫萍所說,她是絕不希望阮學智死的。她指望阮學智帶她走,若真要殺人,也只會去殺和她爭搶阮學智的人,而不會是寄託了她希望的靠山。除非她真的恨極,走投無路了。”
石九道:“曼晴小姐認為紫萍無辜,兇手便只會是我?”
黎漸川沒答,只道:“你看到我是協助斷案,而非嫌疑兇犯時,表現得有點驚訝。”
“你肄業回老家的原因,尋常同學或許不知道,但阮家一定有人知道,需要我去一封信問問嗎?你若做女子打扮,妝點之物不可能憑空而來,需要我再派人去查鎮上或縣裏那些胭脂鋪,洋貨行,成衣商店嗎?”
石九沉默地與黎漸川對視着。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來:“曼晴小姐,說實話,我看到你毫無嫌疑地站在這裏時,就已經知道我輸了。”
“我原本想着你在這裏,該是最大嫌疑,為免麻煩,以你的性子和對阮學智的厭恨應當隨意壓下,當作意外結案。再不濟,你要調查,但也該是忙着洗脫自身的嫌疑,而不該是去懷疑別人。”
“若是那樣,警察想不到會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會有你可從容去打探我與阮學智的過往。”
“更何況,我認為一般人是不會看到一名女子隨阮學智進了樓,還會去懷疑這名女子的性別的,頂多是看女子力氣大小罷了。”
話說到這裏,羅大怔愣,周圍住客也盡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殺了人?”
教書先生趙成遠難以置信地驚問道。
石九虛弱之色頓去,淡然點頭:“是我。他該死。”
說著,石九彎腰,將自己的一雙皮鞋脫了下來,襪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對畸形扭曲的小腳來。
“曼晴小姐可想聽聽它的來歷?”
他抬起頭,笑着問。
黎漸川沉默了一陣,點了頭。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將人拖下去的動作,隨後石九清淡的聲音便在公寓五樓的走廊中漠然響起,娓娓敘來一則可憐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來鎮下面的一個村子,祖上是清朝時的秀才,勉強算是書香門第,只是祖父與父親不爭氣,若非祖母看着,僅有的一點家底都要敗落完了。
石九前面的兄弟姐妹有三四個,但沒有一個活過十歲,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后,難產去世,孝期還沒過,父親就拋下家裏,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只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連死了三四個孫子孫女,已變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養活不成,便學了不知哪裏來的玄乎說法,將石九這個孫子當作女孩養。
尋常信了這說法的,把男孩當女孩養,也不過就是外表打扮,對外說法之類,哪有完完全全真當成女孩的。
可石老太太當真是魔怔瘋癲了,她把石九當女孩養,便是真的當女孩養。
石九尚還不會說話時,石老太太便親自動手,給他纏了小腳,更是從小就對他說,他是個女孩,得有女孩的樣子,三從四德,溫婉賢淑,日後才能嫁個好人家。
十歲之前,石九也只以為自己當真是女孩。
待他過了十歲,石父打上海回了村子,說自己在外面新娶的女人害他,令他再不能生育,日後石家傳宗接代只有石九這一根獨苗了,再者人已活了下來,不須再當女孩養。
石九懵懵懂懂,不知男女之別,被石父帶去上海,還常常依照習慣做小女兒姿態,令石父厭惡萬分,整日打罵。
後來石九漸漸知事了,自己心裏也痛恨,看見自己一雙小腳,恨不能斷了。
他扭正自己,慢慢變為普通男子的模樣,小心地隱藏着自己的一雙陋足。過去的陰影逐漸褪去,石父也對他滿意起來,在病故之前將不多的家產交到了他手上。
一切都在變好,石九滿心以為未來自己雖無法娶妻,孤身一人,但仍能前途坦蕩,光明報國。
卻沒想到,一次意外受傷,讓他的好友阮學智發現了他的秘密。
好友沒有關心他,沒有為他保守秘密,而是一夜撕扯下偽君子的面具,變了虎狼。往日情誼全都粉碎,只剩鄙夷惡毒的言語,嘲弄戲耍的態度。更甚者,阮學智醉酒,拿他做了孌童,一邊捶打他畸形的腳,一邊瘋狂□□貶罵他。
他說若不想此事人盡皆知,就遂他的願。
石九恨極,一度想殺了阮學智逃離上海,但不等他計劃此事,阮家不知為何知道了阮學智與一名男同學廝混的消息,攔了他,警告外加一頓狠狠的打。
石九知道上海已無他的容身之地,不必再執着,於是便退了學,回了朋來鎮。
他以為一切已經結束,卻又在半年多以後,得到了阮學智來到朋來鎮的消息。之後,他遇到阮學智,阮學智故技重施,逼他就範,已是不需多談,早有預料之事了。
當他再一次被迫穿上桃紅色的衣裳,塗上清淡的香粉,他才終於意識到,原來這世間當真有一種陰影,如跗骨之蛆,永生難去。
“所以我殺了他。”
石九冷漠道。
“他該死。”他又說。
走廊上隱隱響起了啜泣聲,羅大與寧永壽等人也是一臉複雜唏噓。
有警察過來將石九拽起,帶出公寓了。
季太太過來道:“曼晴小姐,不能救救他嗎?”
“殺人償命。”
黎漸川低聲道:“況且,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也在等,什麼時候可以光明正大剖開患處,卸下負擔。剜除一生陰翳之時,他就已經做好把自己的命也捨棄的準備了。”
“或者,他原本有其他的選擇,但——”
說到這兒,黎漸川神色微凝,朝季太太點了下頭,便抬起步子:“各位,我還有事,先下樓一趟。失陪。”
語罷,轉身快步下了樓。
公寓門廳前的大街上,阮學智的屍體已被處理乾淨,有名粗布衣裳的婦人正在奮力擦洗石板上的血跡。
路邊小汽車的車門關上,石九被警察押着坐在後座,面色淡漠,鳴笛聲響,汽車發動,迅速遠去,有什麼從車門的縫隙處鑽出,掉進大街的石磚縫隙里。
尾氣與揚起的塵土中,一個穿着短打,身材精壯高大,睡眼惺忪的混混從街角轉進了公寓對面的衚衕里。
晃晃悠悠在衚衕里走了一段,混混尋個雜亂角落,靠牆停下,朦朧的眼神瞬間清明警覺。
他前後望了眼,手掌一翻,兩張黃紙剪裁的單薄小紙人從街上的石磚縫隙里迅速飄出,躲過行人視線,落在他掌心。
兩張小紙人上分別寫了簡體字,一張上寫的是走投無路,另一張上寫的是諸事順利。
抽出根火柴,把紙人點燃,目不轉睛地盯着它們燒成了灰燼,混混才漫不經心地勾起唇角,摸了摸下巴:“這兩個buff用在那老闆身上也不算浪費,至少試探到了一個。”
“王曼晴……這個玩家第一天的身份可真夠不錯的,希望快點輪上我……我還沒穿過旗袍呢。”
混混戲謔地挑了挑眉,抬腳碾去落地的散灰,吹着口哨,弔兒郎當地繼續朝衚衕深處走去,很快消失不見。
沒多久。
高跟皮鞋無聲落地,出現在那一小撮被碾散的灰燼旁。
黎漸川望着衚衕深處,雙眼微眯。
不出所料,案子不是玩家動的手,但卻有玩家的影子在背後推了一把,目的無非是試探這局遊戲的深淺,順便釣出別的玩家。黎漸川既然已經打算走偵探的路子,就是做好了暴露的準備的,現出身份只是遲早的事。
而且,釣人者,人亦釣之,不到最後一刻,又怎能知道究竟誰是漁夫,誰是魚?
……
公寓墜樓案突發,又風風火火地結束。除了街角的風聞議論又多了一些,似乎對朋來鎮並無更多影響。
寧永壽一夜沒睡,又忙碌一早,卻還有心情提醒黎漸川別忘了中午請他吃飯,黎漸川既說了,那自然做到。
飯後黎漸川辭別寧永壽,在鎮上前前後後逛了起來,完全不打算早早回去公寓休息。他猜到阮素心極可能派人請他去丁家老宅問案子,而他暫時不想與阮素心這個最了解王曼晴的人見面,便只好以去海邊散心為借口,躲避一二了。
朋來鎮不大,黎漸川邊走邊停,時不時捕捉些飄入耳中的閑言碎語,也只花了三個多小時便將鎮子繞了一遍,大致清楚了鎮子的格局。
這小鎮被公寓所在的這條寬闊主街從中間劃分為較為對稱的東西兩半,主街正中全是洋行商鋪,兩側向里延伸,則全是彎彎曲曲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衚衕,沒有規律,極易迷路。
最南面靠海,有一處荒廢的港口碼頭,碼頭附近的主街東側是新建了沒多少年的一座基督教堂,兩名外國傳教士長居在此,偶爾會出門去鎮上傳教。
教堂後方,小定山腳下,就是佔地極廣的一片連綿屋舍樓宇,被鎮上的人稱為李家別莊,是縣城那位剛去世的李老爺修建的,用作避暑之用,近幾日只有那位完全不同於兩個出類拔萃的哥哥紈絝李三少李新棠住着。
隔着一條主街,對面也是豪奢之地,鎮上有名的鄉紳富戶都聚集在此,寧家、周家是其中最為闊綽,佔地最多的。
而丁家老宅和羅大在鎮上的住處,卻是在鎮子最北面,那裏一條小道從主街抻了出去,走不過兩里地,就是官道,直通縣城,方便得很。
至於尋常老百姓,卻是深居巷弄,挨不上主街的邊兒了。
黎漸川用半個下午的時間在腦內繪製了一張朋來鎮的籠統地圖,又用半個下午在茶樓閑坐,捕獲了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至此,才總算是對朋來鎮這個地方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只可惜午飯時,聽寧永壽說那位蓬萊觀的馮大師被請去了縣城做法事,明日或後日才會回來鎮上,今日他註定想見都見不到。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鎮民成了他的懷疑對象,被列為疑似玩家,需要小心防備觀察。
但總體而言,若不論凶殺案的高發頻率和鎮民們對生死的奇怪態度,以及那幾個疑似玩家的影子,朋來鎮便是與其它繁華點的沿海小鎮沒有任何區別,平凡而又安寧。
晚上七點半。
夜色稍濃。
黎漸川回了公寓,詢問門房,卻得知今天丁家老宅並沒有人來尋他。
到房間,洗漱完畢,鎖了門熄了燈,再很不見外地把王曼晴與阮素心的來往信件塞進自己的魔盒,努力給下一位玩家提升好難度,時間便也慢悠悠到了八點整,黎漸川靠在床上,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吸力。
昏黃的燈光,漂浮的塵埃,簡陋的木桌,以及三根燃燒的白色蠟燭。
黎漸川睜開雙眼,圍桌而坐的七道身影一個不少。
斗篷漆黑,氣氛壓抑。
很顯然,這些老玩家一個比一個謹慎,開局第一天沒敢貿然去做太多事,只是調查試探為主。因為這局遊戲的要求是製造謀殺,而謀殺又可能存在陷阱,所以乾脆連玩家之間的殺戮也因觀望而暫時消失了。
這倒是形成了詭異的和平友好局面,雖只是暫時。
在玩家們透過斗篷的陰影互相打量探究時,木桌蠟燭旁的金色鋼筆再次無聲地跳了起來。
“嘩啦啦——!”
黑皮筆記本猛地掀開,瘋狂翻動。
七張紙頁飛出,來到七名玩家面前。
紙頁上浮現出血色的繁體字:“請選取您今日與某樁兇案有關的生活碎片,記錄下來,限時一分鐘。”
黎漸川對此早有準備。
這碎片記錄不局限在是否是玩家犯下的案子,自己又是否與它有關,那麼他完全可以從下午聽說的那些兇案里選出一樁,以他的茶樓聽客視角,記錄下來,避免談及阮學智而讓人早早把自己這個三號和已經暴露玩家身份的王曼晴聯繫起來。
揭玩家身份,和揭幾號玩家可是不一樣的。
思索間,黎漸川抬手摘下面前的紙頁,紙頁化作一張純粹的白紙和一根鋼筆落進他手裏。
他握住鋼筆,在紙上緩緩地寫了兩行字。
“我聽見周二的名字,他們在議論他,說他死在一場眾目睽睽的謀殺之下,被無形的遊魂砍下了腦袋。
眾人驚叫,滿地鮮血,只有一顆大好頭顱翻滾着,雙眼圓睜,茫然無措。”
寫完,他放下鋼筆,紙頁便像是得到消息一樣,化作一道迅疾歸家的風,眨眼就飛回了筆記本中。
他的紙頁飛去沒一會兒,剩餘六張紙頁也早有準備般陸續回去了。
黎漸川估摸着其他玩家和他想得應該差不多,不會給出與身份相關的明確碎片,但即便如此,只要與兇案有關,就可能是有價值的線索。
收回七張紙頁,黑皮筆記本緩緩翻回了扉頁。
扉頁上仍寫着羅大那個故事的開頭,但筆記本和鋼筆似乎沒有把它續寫下去的意思,靜靜再翻一頁,方才落筆。
“民國二十年的七月初十,一名神色陰鬱的年輕人從夢中前來拜訪馮天德,帶着一個血紅的、灰粉的、不斷蠕動着的人腦雕塑。
他疲憊又無力,被灰敗與絕望充斥,說話時恍惚而又誇張,低沉與亢奮不須切換地爆發著。他稱這是他的大腦,他在一場怪誕的夢裏無法醒來,於是挖出了自己的大腦,想要調查自己夢魘的原因。
馮天德望着人腦雕塑,興奮而又緊張——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緒——但它們是如此強烈地襲擊着他,驅使他去破壞,去毀滅,去舔舐,去啃咬那些蠕動的深邃的紋路。
他陷入一種抽搐癲狂的狀態。
等到他漸漸清醒過來,年輕人已經離開。夢醒了,他在他的房間,在蓬萊觀。
次日,他聽聞主街附近的衚衕里發生了一起慘案,一名年輕男子被人剖開了腦袋,腦殼猶在,內里的大腦卻不知所蹤。
挖腦魔案是朋來鎮出現的第一樁凶殺案,兇手被判定為遊魂。
——《七月初十挖腦魔案》,完善自二號玩家碎片記錄。”
句號輕輕勾出,意味着這個短小的故事的結束。
但金色鋼筆卻沒有立刻躺下,而是頓了頓,繼續書寫道:“今天沒有一場兇案是由在座的各位製造而出的。我有些生氣,總是有人不想遵守應當遵守的規則,這需要懲罰。”
“我將隨機選擇在座的某一位,懲罰他失去身體的某個功能。希望各位讀者努力製造兇殺,勿要心存僥倖。”
不等七名玩家反應過來,啪的一聲,黑皮筆記本合攏,鋼筆也如失去無形握着的手掌的支撐般,徐徐倒下。
兩段文字,都有些難消化。
黎漸川掃視其餘六人,沒有從他們幾乎毫無變化的坐姿里看出什麼明顯的東西。
只有七號玩家忽然側了下頭,懶懶地笑着開口道:“連個答疑時間都沒有了,可真吝嗇。不就是沒去殺人嘛。哎,幾位,誰丟了什麼功能,現在能感受到嗎,還是要回去才能知道?”
桌上一片沉默,無人理會他。
黎漸川拿起干硬的饅頭,咀嚼吞咽,也沒有開口的打算。
這只是第二次晚餐,開胃而已,沒人願意討論交流,或出言來點誤導,暴露出某些東西,也實屬正常。
所有人都知道,在這一局裏,他們彼此之間全都是明晃晃的敵人。
又是一場寂靜窒息的晚餐。
這在黎漸川參加過的潘多拉晚餐里,還是算少見的。
沒滋沒味地吃完清粥饅頭,在九點鐘到來之際,黎漸川閉上雙眼,警戒高提,一半心神放在盛着鏡片的魔盒內,一半心神放在即將進入的新身體周圍,做好了隨時反擊或使用鏡面穿梭脫險的準備。
這個副本規則下,玩家若想殺玩家,利用新舊身體的交換時間是最容易的法子之一了。
拉扯感傳來。
輕微的眩暈迅速從顱內褪去,黎漸川快速感應四肢,一動不動地無聲睜開了眼。
沒有危險的預感刺來。
四周寂靜,一片漆黑。
黎漸川目光穿透,掃視一圈,能看出這是一間頗為奢華的男子的卧房,他正側躺在卧房裏間的床上,身穿絲綢睡袍,周遭沒有足夠傷害他的物品。
看來四號玩家很可能沒給他留什麼不該有的驚喜。
小心地從床上坐起,黎漸川的目光掠過床頭架子上掛着白襯衫和西服外套,和博物架上一排又一排在這個時代不僅昂貴而且稀罕的西洋玩意兒,緩步繞過屏風,向外間走去。
走到一半,他的腳步倏地頓住。
外間貴妃榻邊的窗子半開着,窗台上一道身穿大紅嫁衣,蓋着珠串蓋頭的身影靜靜坐着,脖子詭異歪曲,面朝屋內,似是有一對直勾勾的陰沉眼珠,正藏在那蓋頭后,盯視着屋內生人的一舉一動。
一對紙娃娃坐在那雙垂落的腿上,被一雙蒼白髮青的手攏着,笑嘻嘻地露着鮮紅的舌頭。
陰寒之氣一寸寸竄上脊背,如螞蟻攀爬。
但黎漸川的腳步卻再度抬了起來,不退反進,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坐着新嫁娘的窗子。
“看來,我這次輪到的是李家三少李新棠了。”
黎漸川一身輕薄睡袍敞胸露懷,走到近前,眉眼恰到好處地揚起了一派糅了矜貴與浪蕩的風流。
被夏夜燙得火熱的手掌抬起,撫上了新嫁娘過分細窄的腰身,另一手拿起貴妃榻上的一柄玉如意,隨意探來,挑起紅蓋頭的一角,將那雙同時藏着狡黠逗弄與幽秘沉鬱的桃花眼暴露在薄涼的月光下。
黎漸川垂眼,看着那兩片因塗了淡色胭脂而顯出幾分似吮吻過後才有的糜爛艷色的唇。
“半夜衣衫不整潛進繼子卧房,試圖勾引繼子……”
他道:“寧博士,你這個小娘做得是不是有些太過放蕩不檢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