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輪迴
七月十三合虛境有法會,尊者雖不坐鎮,但也總得關心關心進程,如今已是七月初二,清明傳信,說一切齊備,請主神回去查驗。
合虛境法會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太要緊的法會,但其因為是大大小小法會中唯一一個由主神操辦的,仙兒們也頗為重視。法會的具體日期要靠占卜決定,具體什麼門道我說不清楚,總之就是在夏日舉辦,今年正巧是七月十三。
尊者在這兒住了小半月,如今一走,倒是無聊許多,旁邊的小軒空落落的。
我則閑來無事,給小仙娥們做秋日的衣裳。
說來有趣,年前的小仙娥們總愛來山海雲洲當差,無他,只因主神只愛擺弄針線,四季漂亮衣裳從來不缺,人人都不一樣。
“你如今收性子也收得狠了些,日日不是讀書就是做針線,瞧着我都覺得沒趣。自打你繼了北澤的君位便日日閉關,好容易飛升了,性子又安生了好些,倒不如你小時候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好玩兒了。”凌徹幫我理着絲線道。
我只一笑,道:“總不能一輩子就做個孩子呀,北澤好歹我得護着,他們都指望着我呢。”
“其實我到想讓你一輩子做個孩子。”
我笑得酸澀。凌徹自打我母親羽化后就幫着我照看北澤,於我於北澤,他都是無所不能的守護神。他雖日日嘴上嫌棄我,一旦有危險,他永遠都會擋在我身前。
“出去玩玩罷,總在這兒悶着是我們老年人該乾的事。”
“您終於承認您是老人了?”我打趣。
凌徹啐了我一口,道:“你去冥府冥君那兒走走罷,你沒去凡間度過劫,去冥府聽聽生死輪迴的故事,讓你也了解了解,對你有好處。”
我給他翻個了大大的白眼:“說的那麼高深。”
“就那麼高深。”
“好好好,你老你厲害行了吧,看把你能的。”
凌徹緩緩道:“沒到過紅塵的人,沒資格說這話。”
我又翻了個白眼給他,這傢伙總能在我剛對他生出好印象時就把這好印象破壞掉,我跟他總是不管聊什麼最後都會開始吵嘴,莫名其妙。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去了。
冥府位於忘川河畔,八百里曼珠沙華盛放,靜謐而妖冶,奈河橋頭,亡靈無聲行走,他們或身首不全死相慘烈,或衣衫華麗遺容靜美,生前或賤若蒲草,或權傾天下,最終都成了冥府的匆匆過客,一碗孟婆湯忘卻今生,一隻小船引渡亡靈,一生經歷寫在紙卷上,印上一枚手印,然後再入輪迴。
能記得他們的,或許只有映照過他們每個人臉龐的忘川。
從他們身側走過,亡靈們俱是轉頭看向我,臉上或是痛苦,或是不甘,或是平和。四下很靜,只有忘川的流淌聲與曼珠沙華花枝摩挲窸窸窣窣的聲音。有個女鬼看着花好看,折下一朵簪在發上,笑得有些痴憨。
“曼珠沙華,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葉不相見。得了冥府的彼岸花,想來也能投個好胎,便宜她了,”我身側不知何時多了個杏黃衣衫的男子,抱着雙臂,嘴裏咬了朵曼陀羅華,一身黃站在一片紅花里,嘴裏又咬了朵白花,怎麼瞧怎麼騷包,“小仙冥府冥君寂洲,見過天女殿下。”
我上下打量着只微微欠身的他,又看看他嘴裏的白花,愕然道:“這東西不是全株有毒嗎?你還敢咬着?”
寂洲笑嘻嘻地將花拋給後頭的鬼差,道:“去,拿了給本君加菜。天女別見怪,小仙從小到大各色毒物嘗了個遍,早就百毒不侵了。這毒草中,彼岸花算好吃的了,不似其他毒草苦澀,而是清爽香甜,飄飄欲仙。”他臉上的表情全是嚮往。
本尊臉抽了抽。
聽說冥府的人見慣了生死,有的冷淡無情,全無七情六慾,有的放蕩不羈,活似腦袋被人擠過——我面前這位明顯屬於前者。
冥府用色多為黑色,既莊重大氣又暗指萬物由無而生。殿頂玄色琉璃瓦在夜色下泛着幽幽光芒。“天女您這邊請。哎呀您瞧這大殿,這殿頂黑漆漆一片,小仙早就瞧不上了,冥府無白日,需得用亮色才好看。您說大紅與橙紅哪一色更好?要不金黃或明黃也成。”
我盯着忘川,突然有種把這人丟進忘川洗洗腦子的衝動。
正堂中各位判官正在忙碌,他們臉色平靜淡漠,問明亡靈生前姓名,招手喚來印着彼岸花的紙卷,掃幾眼,讓亡靈蓋上手印,示意他們前往忘川,等待引渡。
“你不用盯着?”我環顧四周,人人均是淡漠的沒有一絲人情味,唯有我旁邊這東西,笑得沒心沒肺。
寂洲詫異,有一些驚慌,忙解釋道:“不用不用,只有厲鬼作亂才用得着我出手。冥府的活兒雖不重,但無聊是出了名的,剛飛升的新人就怕來這裏當差,沒油水沒前途。”
“冥府職司都有哪些?”
這貨突然精神起來,滔滔不絕道:“判官。就是這些批文書的,他們有時候會直面厲鬼,修為不低,因為活兒無聊,不少人不願干。忘川那裏有幾個擺渡人,這活兒不無聊,就是累,也沒多少人願意干。忘川下鎮着惡鬼,需有人看守,這裏頭的鬼差都是最心狠手辣的。孟婆手底下又有一堆人,我不大過問他們。冥府最搶手的活兒是掌管文書案卷命格簿子,活兒輕還能讀話本子,相當享受。”
我思索一會,道:“帶我去你們的文書府庫罷。”
“好嘞,您請。”
繞過正殿,穿過一條小溪,路盡頭的塔室門上懸着一盞暗黃小燈,推開門,屋內滿是高大的柜子,一格格分好,還配有小門,看起來很像藥鋪子。
“這前頭的架子上都是凡人轉世的命格冊子,按人分,這類冊子很多。後頭的是仙者們紅塵遊歷的冊子,這些冊子少些,基本都是仙者們渡劫時的經歷,所以大多不是什麼好結局。”
我隨手打開一個格子,冊子堆放的很是整齊,用小簽標註好數目。“這些不是應該在命格星君那裏存着嗎?”我問。
“星君是創作,我們是收集他的創作。人沒死命格冊子就在他那裏,死後就調到這裏存檔了。”
越往後格子越小,上頭綴的名兒也都熟悉起來。“那要是凡人飛升要如何處理?”
“凡人飛升,生死簿上除了名,檔案從前頭掉到後頭就成了。天女您瞧,那一架柜子大都是由凡人之軀飛升的仙者們的檔。”
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走過去,第一個格子上綴的名兒熟悉又陌生——宮以誠。尊者尊者叫慣了,乍一見尊者全名,有些不大適應。“宮尊者不是凡人飛升的吧?”
寂洲打開了格子,裏面卷冊摞了幾大摞,大略一瞧,幾百本肯定是有的。“五萬年前尊者莫名其妙元神出竅,又莫名其妙入了輪迴,輪迴道里走了三萬年,合虛境怕出事,將事壓住,秘而不宣。”
我伸手去翻卷冊,上面垂下的小簽相撞清脆有聲。“三萬年的經歷全在這兒了?”
他搖頭:“不全。有幾世尊者轉為仙軀神軀,這不歸我們管。”
“仙神的輪迴道與凡人的又不是一個,尊者元神怎麼跳來跳去的?”我疑惑。
那貨靠着排柜子,煩悶地撥弄着自己的頭髮:“這誰知道?就像故天女,誰能想到她那麼容易就羽化灰飛煙滅了?”
母親的羽化和尊者入輪迴有什麼相似性和可比性?我一時想不出。
“這些書冊我可以拿走看嗎?”
寂洲面露難色,道:“怕是不行,這些可都是孤本,而且這是合虛境秘事,也不宜外傳的,也就是小仙看在凌徹上神的面子上才讓您知道的。”
“孤本?可以抄一份嗎?”
“可以,只是我們人手不夠,怕是不能幫您抄。”
“取紙筆來。”
“您這是要……”
“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