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淚醒

十、淚醒

連個屍首也不得。連個屍首也不得?

燁生站在清升殿的院子裏,漫天大雪落了他滿頭,他置若罔聞,緊緊地抱着小小的信匣子,似是要將它和它嬌小的主人一起融進血肉里。

清升殿宮人說,琦纓病發突然,上君令趕緊下葬,昨日午後剛出了喪。

五個月前,她笑着說想要自由,他許諾給她永生自由。五個月後,她從這重重宮牆中走出,獨留他一人,守着她的一點一滴,不捨得放手。

雪地一夜,他的發被雪掩埋,也算是陪她一路到白頭了。

對外,神使府閉關四個月,不見來人,實際上,他在生死邊緣苦苦掙扎四個月,才撿回一條命。他因早慧,被山海雲洲選為神使,長這麼大一半時間都在任上,坐鎮一方,故他早早就失了少年心性。而琦纓,涉世未深,從未受過紅塵磨礪,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包括他。

雪化了,他沿着那條小路走向琦纓的墳塋。四個月前,漫天的白色紙錢在寒風中飛舞如同振翅的蝶,落在雪地上被送葬的隊伍踏入泥濘。四個月後,泥濘中生出斑斕的野花,盎然地向陽生長。

沒有黑金高牆圍出的的院落,沒有四方的天空,沒有一隊隊永遠低着頭神色匆匆的宮人,她真的自由了。

燁生倚在琦纓的墓碑上,打開一包橘脯——那是她要他帶的來自異鄉的見面禮——就那麼一顆一顆地吃着。橘脯很甜,糖蜜的味道幾乎蓋住了橘子本身的清香,他好奇為什麼琦纓會喜歡這麼甜的東西,甜到讓人舌根發苦。

她的死事出有因,燁生再清楚不過。回去后除琦纓身邊的兩個大宮人外,清升殿侍人被燁生全部遣散。他開始一寸一寸地尋,尋琦纓真正的死因。一個個柜子被打開,連壁板都細細查過,衣物、床帳、被褥全都拆開看過,殿頂的瓦,殿外的青磚被他一塊一塊掀開。在外面看來清升殿每日平和,一切如常,他們不知道,燁生已將它掘地三尺。

三尺之下,是一具經年已久的白骨,與一枚符。

鎮陰符。

他聽說有一種人命格極陰,未攝入陽氣之前只能靠鎮陰符鎮陰,否則傷及性命,行處居處必有鎮陰符。如果琦纓自小被禁於神宮不讓紅塵遊歷是因為命格極陰,那為何鎮陰符沒有異變安然無恙可人卻好端端喪了命?

自那日起,燁生整日埋頭於古籍舊典中,不問世事。

她的周年忌日,燁生在她墳前燃盡了鎮陰符,看着那黃色紙條化為灰燼,燁生無端地覺得痛快。

痛快的時間並不長。僅一個月後,神使府幕僚葉沛向他稟告上君似與前幾任按察使之死有關,他才恍然大悟,一年來自己只抓着琦纓一人的死不放,忽略了這些人死因里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起初不願接受庄成修禁術這個推測,縱使這是他親自從古籍中查找到的禁術並一步步推理出的結果。假如這是真的,那麼他的琦纓,這個擁有在書中明確記載“大益功法”的命格的女孩,便是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死在了自己親哥哥的手裏。

就在這時,故事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靜。

我迷茫地看向尊者,尊者也看懂了我的滿心疑惑,道:“就這樣結束了有兩種可能性,一是他瘋了,思維混亂,無法再重現故事,二是,他死了。”

燁生給我的文書文辭雅然條理清晰,的的確確不像是出自一個瘋子之手。

那,他死了?我不大敢相信。

“這個幻境似乎可以人為干預,換一個角度講故事,一切或許就容易懂了。”尊者雙手結印,眼前亮了起來,萬物倒轉運行,一地的白紙錢飛向空中,燃燒的信箋熄滅,收回少女手中,遠去的少年退回少女身邊,輕撫着她的鬢髮,破碎的玉璧重聚,落在神官手中。

夜色濃重,漆黑的天空沒有一絲光亮,沉重地似乎是要壓下來。四周連值夜人點的小燈散發出的光亮也沒有,故將眼前這座燈火通明的肅穆殿宇襯得分外明亮。殿內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殿外檐下,衣着華麗的男子焦急地向內張望,來回踱步,時不時竊竊地瞟一眼端坐在一旁的華服女子,一隊隊宮人捧着清水進去,端着血水出來。

華服女子淡淡開口,語氣平常,卻讓人聽了不由得一陣懼怕:“君上歇歇罷,臣妾生了六個孩子也沒見君上擔心成這樣。”

男子扯着衣袖擦拭臉上的汗,連平日莊重的儀態都丟了:“月拂素來體弱,我怕……”

女子秀眉一挑,威氣立生,道:“君上不用怕,神宮裏最下等的巫女,日日做的都是臟活累活,哪裏會體弱?若真是體弱,神官大人也不會派她來送祭服了。”說著淡漠地掃了一眼旁邊的神官,嚇得神官慌忙跪下。

男子是靈蛇族上任上君庄則,女子是上君夫人,出身於北澤望族江氏的江蕖,月拂是琦纓的聖母,神宮最卑的巫女。

世族嫡女下嫁小族上君,且夫人跋扈,上君畏懼江家勢力,不得不低頭。上君沒有妾室,六個子女全為夫人所出,而月拂,是個意外。

神宮主管祭典,受皇族供奉,而地位最低的巫女與宮內的侍人也並無區別,洒掃,浣洗,織補,什麼粗活累活都做。那日神宮向上君及夫人送春祭祭服,恰巧派了月拂。

也許是清麗的小巫女捧着玄色祭服低眉順眼的樣子讓他感受到別樣的溫順體貼,也許是寬大衣袍下露出的一截皓腕惹動了他的旖旎情思,他一時情動,而她暗結珠胎。

月拂被迎入宮,在清升殿畫地為牢。上君不是個壞人,他本該娶一位身份相當的夫人,迎幾位妾,溫存平和,安然一生。可他偏偏娶了江家女兒,低眉順眼半輩子,他對江蕖,畏懼遠多於愛。

“神宮也該清理清理了。這次是入了宮闈,下一次再鬧出個什麼來,牽連了神官大人,只怕大人沒處訴去。”江蕖擺弄着自己保養的幼嫩細白的雙手,冷冷笑道。

“回夫人話,如今神宮已放了兩批巫女出去,再不會出這種事了。”神官恭敬地跪在一旁,道。

“不會?本宮的三殿下受陰魂詛咒天生三足,產下即亡,后請你驅邪,你親口說陰物已除,再不會有這種事了,可四殿下不也是這樣沒了?”

神官一驚,手裏為新生嬰兒祈福的玉璧跌在地上,滿月一般瑩白的玉璧碎成大大小小不規則的玉片。就在這時,殿內傳來嬰孩哭聲,微弱得如同受驚的小貓。

玉碎而生,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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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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