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忍辱含羞
李俊伯
——比干之殪,其真也;西施之沉,其美也。
第一部分忍辱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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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踐三年六月的一天上午,酷暑難當,范蠡軍師來到雅魚宮接我們最後一批越女入吳。踏上木舟的一刻,我禁不住淚如泉湧——娘啊,我親愛的母親,永別了;諸稽啊,我親愛的家鄉,永別了……我不敢想此去東吳意味着什麼,但從范蠡將軍陰鬱的目光我能感到:我們這些越國人的命運,從此將籠罩在無盡的屈辱之中。木舟進入五湖的時候,天空忽然飄起了毛毛細雨……一陣少有的衝動也像這忽然間的毛毛雨,在我年青的心湖裏生成……”一“范將軍,再為西施吹一首曲子吧~”“將軍……吹一首諸暨吟吧~”熱淚似那滾滾的江水決堤而下,順着她那端正圓融的鼻峰兩側流經她櫻桃一般的嘴角,一顆一顆地落在腳下光滑的船板上,然後和着細細的雨滴一起匯入那平靜無波、清澈透明的五湖之中。小船在湖面上任自飄蕩,與在雨中展翅飄飛的湖鷗一樣漫無目的。長長的櫓槳安閑地深插在水裏,盪不起一絲絲波紋。西施緊緊地偎依在范蠡的懷裏,無聲地啜泣着。范蠡懷擁着西施,雙唇緊閉,目視遠方……不遠方的湖西和湖南便是越國——他們自己的國家,而在家國富饒美麗的土地上,敵國的鐵騎還在四處踐踏。入侵者正在肆無忌憚的燒殺搶掠、奸**女。透過湖面薄薄的雨霧仍能看到他們製造的滾滾煙塵。五湖本是吳越兩國共有的湖泊,現在湖泊的四周插的卻全部是吳國的旗幟。夫椒之戰越國大敗。三萬多越兵只剩下不足五千人。吳軍趁勝追擊,圍越軍殘軍於固城。越王勾踐僥倖突出重圍逃往會稽山。勾踐臨時起用謀士范蠡。范蠡出謀,賄賂吳國太宰伯邳,以向吳王夫差請降。吳王勉強受降,但有一個條件:勾踐夫婦必須赴吳,為奴三年!“范將軍,您……要了西施吧。”西施在范蠡的懷裏羞怯地說。范蠡身子微微動了動。他的牙關咬得更緊。“將軍,不要把西施送給吳王夫差。西施願意……侍奉將軍。”范蠡還是沉默無語。但西施分明感覺到他心臟的劇烈跳動。那是一個青春男子非常本能的反應,即便范蠡有着十分淡定隱忍的超人的個性,他也難以抗拒眼下懷中這熾熱烈火一般的柔情。“既然大王已經把西施賜給了將軍,西施就是將軍的人了。將軍為什麼……”“西施,請不要再說了……”范蠡極力剋制着自己。“將軍難道不喜歡西施?”“不,范蠡很……喜歡西施。”“可是……”西施不解地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着范蠡。“可是大王……咱們的大王在夫差手裏……”西施靜靜地看了范蠡一會兒,似有所悟地道:“將軍是拿西施去換大王?”“是。”范蠡遲疑了片刻才好像是從牙縫擠出了一點聲音答道。西施感覺到范蠡摟着她的雙臂在微微顫抖。她還能聽到他粗重而深長的呼吸。“是夫差……一定要西施的嗎?”“是。”“夫差怎麼會知道西施呢?”“你是越國第一美女,全天下都知道了。”西施也沉默了。她明白自己的使命了。她明白范蠡將軍為什麼要將她送到吳國了。范將軍喜歡她。這一點她早就知道。從范將軍在若耶溪的浣紗池邊發現她的那一刻起,從她在施家渡看到范將軍的那一瞬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之間互相深深吸引並喜愛了。可無論當時還是現在,他們都不能真正相愛,因為當時她是選給大王勾踐的;而現在,她又知道了,她是要送給吳王夫差的。越國都城會籍的雅魚宮真是富麗堂皇。西施平生第一次來到這個天堂一般美麗的地方。是的,與她的家鄉施家渡相比,或許這雅魚宮比天堂還要好。因為在那些山村野民的想像中,天堂根本就沒有這樣好。西施是半年前由范蠡從諸暨施家渡發現並選入越宮的。那時候,吳越兩國剛剛互相宣戰。范蠡不贊同越王的抗戰主張。越王勾踐則年輕氣盛藐視吳軍戰力,原因很簡單:三年前,號稱天下無敵、曾血洗強大楚國的吳王闔閭就慘敗在槜李戰場並送了性命。現在,越國更加兵強馬壯,豈有議和屈服之理。勾踐侍勇,罷免謀士范蠡,並親率三萬越軍草率進兵夫椒。范蠡被撤去官職,便到鄉下巡視,有心察選美女以備不時之需。雅魚宮的禮儀訓練耗時三個月。選中的女子大多來自於民間,行為舉止魯莽笨拙,語言情致粗俗欠雅。她們生於茅廬之中,雖有娘親悉心調教,也不過略通禮數而已,距王宮要求相差甚遠。只有鄭旦、西施等少數女子天資非凡,聰慧超群。三個月之中,吳越兩國正在進行着一場並不怎麼慘烈卻被載入中國史冊的著名的戰爭——夫椒之戰。戰爭很快發生了逆轉——越國戰敗了。謀士范蠡被急宣入朝商議對策。西施她們訓練的事被擱置下來。一個月之後,美人們被陸續分批地送往吳國。她們成了吳王夫差的戰利品。整個越國都成了吳國的戰利品。第一批美女在剛戰敗時已經送去吳軍軍營,但吳王並不十分滿意。第二批被迫送去幾十位已選入越王後宮的美人比如東施和鄭旦等。吳王夫差從天真善良的貢女東施口中得知了有關西施的信息。事情難以繼續隱瞞……越王勾踐是個頗具心機且善於籠絡人心的人。他深知此去東吳命運難測,入吳前,忍痛割愛,將新選的美女西施賜予了剛剛起用不久的軍師兼大將軍范蠡。“將軍,即便如此,西施也當先……侍奉將軍。”西施邊說邊要解開紗束和大練。“不可。”范蠡放開西施。“夫差……要的是……你的處女之身。如果欺之,大王不保,黎民塗炭。”聽到這樣的話,西施也就慢慢地放開了她喜愛的緊抱着的范蠡。失望漸漸地吞噬了她火熱的心。她感到有些氣喘乏力。再看一眼她心愛的人——這個男人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她的目光隨范蠡的視線望去,范蠡正在遙望越國。越國的上空,煙霧瀰漫,塵土飛揚。她依稀又看到了吳國的騎兵橫街而過,他們的刀鋒上滴着鮮血;看到越國百姓哭喊奔逃,越國的街頭雞飛狗跳、一片狼藉……她感到一陣眩暈。“西施,你怎麼了?”范蠡發現西施黛眉微蹙,雙手捂胸,搖搖欲墜,復又張開臂膀把西施擁住。“無妨……西施從小就這樣的。”范蠡仔細端詳着西施。西施捂胸蹙眉、小鳥依人的樣子如此嬌柔美麗,如此讓人憐惜。有那麼一瞬,他真想將她據為己有,然後帶她遠走高飛,去過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可是,這種意念也就只是那麼一瞬。那一瞬過後,他便立刻振作起來,立刻為那一瞬的心生雜念感到羞愧和自責。他是越王新命的軍師兼大將軍,當此國家危難之際,自己怎能為一個女人而背離大王,辜負大王的知遇之恩,辜負數十萬越國黎民的重託呢。夫椒之戰的失敗雖是越王逞強侍勇、一意孤行,但事後卻能認識自己的錯誤,疏奸近賢,承擔責任,實屬不易。他決心追隨越王,為越國用謀儘力。當然,這裏面也有他自己的夢想。他拋下母親妻子,背井離鄉、千里迢迢從楚國來到越國不就是為了光宗耀祖出人頭地大展宏圖嗎。現在,夢想雖未成真,但他堅信:只要他堅守信念、克盡職守、努力而為,他的夢想就最終能夠在越國變為現實,母親望子成龍的願望也就一定能夠實現。想到這裏,他就忍下一顆心,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樣,堅決拋開美色和兒女情長。遠遠的,天水相連的地方依稀可以看見有幾條大船朝這邊慢慢駛來,那該是吳國水師的巡邏戰艦或是吳王夫差派來接應他們的船隻。范蠡離身,向西施深施一禮:“西施,敵船到來,我們就此別過……”“且慢。西施願為將軍獻歌舞。”西施整裝理髮。范蠡也在猶豫中解下腰間的長簫。簫聲低婉而悲傷,沉鬱而憂忿。西施隨着簫聲且歌且舞: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大車哼哼,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繼而又唱道:“宛彼鳴鳩,翰飛唳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二人心有靈犀,簫音與舞姿纏綿悱惻,動情處淚水橫飛。簫聲餘音裊裊,舞步遲疑回收,長袖歸於寧靜,萬物不敢驚擾。兩人又緊緊擁在一起,親在一起。“我真不應該給大王出這樣的主意。”分手之際,范蠡似又懊悔地說。“可是,如果不這樣,大王和你不就死路一條么?”“范蠡即使死了也許都比這樣活着好受些……”“將軍切勿說這樣的話。”西施急忙打斷范蠡,“若是西施,死或不足惜。然而將軍,卻不可輕易言死。將軍肩負使命……”“罷,”范蠡猛然道,“但願大王能挺過這漫長的三年。不過,姑娘也決不可隨便言死,姑娘肩負的責任或許比范蠡還要重些。范蠡替大王和越國拜謝姑娘。”范蠡說完,又對西施深施一禮。西施也匆忙還施一禮。至此,她的眼裏已經沒有了淚水。她已經在心裏果斷地斬斷了那一份情思。此去東吳,當忍辱負重。越國的前途或有一些在她纖瘦的肩上,大王和越國黎民的安危或也有一些在她們這些嬌弱的女兒們的身上。“家中老母兄弟就拜託將軍。”西施又叮囑道。“姑娘放心”。范蠡扶起西施。“姑娘之母即范蠡之母、也是越國之母,范蠡已將一切託付於文種丞相。”西施凝視着范蠡,忽然,淚水又忍不住涌溢而出。“將軍,請轉告家母,此去東吳,或即永別。望她老人家自己保重。”“不,西施,我們不說永別。倘天不亡越,君王定當回還,姑娘定當回還。且請記住,姑娘永遠是越國人。”“將軍勿疑。西施生是越國人,死是越國魂……”西施遙望家鄉的方向,繼而又望望眼前的五湖。五湖湖水清清,清可照人……“范蠡……對不住姑娘。”臨分手時,范蠡十分痛心地說。西施最後看了范蠡一眼,哀怨而深情地道:“請將軍記住:將軍永遠是西施心中的第一個男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