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二十五

從十二月起,幾乎每天都有人來田雄風家討債,到了年底二十八九,來討債的人更是成群結隊。由於田雄風早年就與妻子王敏離了婚,新房子也她給了妻子,所以討債的人不能對王敏怎麼樣,沒見到田雄風,只是破口大罵一頓,村裏有許多好事的人這幾天也常過來看熱鬧,和討債的人說說話,罵著田雄風不是人,王敏每天就忙着泡茶,跟討債的人說好話,田雄風的女兒田麗一天到晚不敢出門,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

劉鋒和李小玲他們商量好了,不管在廣州看到的是不是田雄風,他們不把這事說給任何一個人聽。

全村最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對田雄風不滿,都在落井下石似的談論着他,有些人還對他恨之入骨,想着如有機會還要報復他。以前田雄風風光時,村裡人又是多麼的恭維他啊,即使心裏對他不滿,但表面還要裝得對他客氣,讓着他。

村民們幸災樂禍、添枝加葉的議論着、咒罵著田雄風,沒一個人能料到田雄風竟三十日晚摸黑回到了家。

田雄風是大年三十日晚八點多鐘摸黑才回到自己家的,他喊了上十分鐘的門,他母親才起床開門,他母親已有七十五歲高齡了,不知是年齡大有點老年痴呆症還是其它方面的原因,兒子三十日晚才回家,三年多沒見面了,她見到兒子竟沒什麼反應,只是說了聲你回來啦,然後就快步上床睡覺去了。田雄風走進屋,把行李包放在椅子上,然後就到廚房打了半盆熱水,洗了一個熱水臉后,又把手也放到熱水裏暖了一會兒,當他感到全身有點溫暖時,卻覺得肚子餓得慌,他打開櫃門,看柜子裏有什麼好吃的,柜子裏的魚雞隻剩下一些骨骸,一碗肉已結了凍子。田雄風端了一碗肉打算燒熱一下吃,卻發現煤火剛換過,要等煤火旺起來起碼要半個小時,田雄風倒了一杯開水,心想先喝一點開水肚子可能會好受一些,但一杯開水下肚,肚子還是餓得慌,田雄風用開水把一大碗蘿蔔沖熱吃,他想先吃一點解了餓,等煤火旺了,再熱肉和其它菜吃,可能是肚子大餓的原因吧,用開水沖熱的蘿蔔味道雖不怎麼好,田雄風卻一下子就吃了一大碗,吃了一大碗蘿蔔后,他漸漸感覺有種濃濃的睡意,望了望櫃裏的肉食,不覺有點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吃這麼多的蘿蔔,不過這只是一時的念頭,他太疲勞了,他急着找一個地方好好睡一覺,他望了望父母房裏,父親鼾聲時高時低,他以為父親是生他的氣,不理他,他還不知可憐的父親已經卧床不起了,田雄風是懷着滿腔的懺悔和內疚回來的,父母親不理他,他並沒生父母親的氣,只是擠下幾滴傷心的淚,他此時很想見到離了婚的妻子和女兒,女兒從小懂事聽話,人見人愛,這幾年家境敗落,父親又沒在身邊,有沒有人欺負女兒呢?父母親都已進入了夢鄉,田雄風也不想再驚動他們。雖然太疲睏,但那種急切想見到妻子和女兒的念頭又使他振作起來,他輕輕推開門,情不自禁的向妻子住的那棟新樓房走去,他站在新樓門前站了大約半個小時,曾試着輕輕敲了幾次門,可能是房間電視聲太大吧,妻子和女兒都沒聽見,於是他走到妻子房間的窗前,透過玻璃,他看到妻子和女兒正在看電視,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十分精彩,只是他隔着玻璃,站的又不是正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站了很久,很希望女兒和妻子也能看到他,並開門請他進來。他想,女兒如果看見他,一定會很驚喜地喊他一聲爸爸,並馬上會開門的,雖然女兒和妻子以前都恨過他,但現在三年沒見了,這些怨恨會隨着時間而淡化的,畢竟他們曾經恩愛過。

田雄風就這樣一直靠着窗口站着,他想了很多很多,卻沒注意妻子和女兒是什麼時候看完電視熄燈睡覺的,當他發現妻子房裏一片漆黑時,知道妻子和女兒是不會再看到站在外面的他,他也沒勇氣再去敲門,他悄悄地離開了這棟曾經自以為榮的新樓,又回到父母住的老土房。他覺得全身冷得發抖,卻又沒睡覺的地方,他從後面的雜屋裏找到了一些稻草,鋪在堂屋的一角,然後到父親房裏拿了一件早幾年買給父親的軍大棉襖,包着全身就這樣躺在稻草堆里睡覺,稻草鋪得很厚,躺下去還軟綿綿的,比較舒服。但田雄風卻睡得渾身不安,他這三年在外面,一直覺得對不起妻子和女兒。自己有錢時,在外到處尋花問柳,找了一個外地姑娘只比女兒大四歲,那時,妻子在他眼中全是缺點,所以他不顧父母和親朋的反對與勸阻,與妻子離了婚,後來,他沒錢了,小老婆也不知去向,父母親還得靠離了婚的妻子和已不屬於自己的女兒去照顧,現在他才發現妻子有許多許多的優點,如果還能夠重來的話,他想他一定會珍惜這一切的,但這已不可能了,自己最多明天在家呆一在,後天又得去廣州,免得被那些追債的人看見又會添麻煩。想來想去,妻子離了婚也是件好事,不然的話,那棟新樓房可能連妻子也別想住進去,甚至還得跟着自己離鄉背井。妻子離婚時,田雄風除了把這棟房子給她外,還給了三萬塊錢,所以這幾年妻子女兒的日子過得還不算苦,為此,田雄風又感到有一點點安慰,他轉動了一下身子,幾根稻草戳了一下他的後腦,他才想起自己是大年三十睡在稻草堆里,他心裏又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哀感,現在哪裏還有人睡稻草,這些稻草是農民用來供豬睡的,田雄風又想到了豬,他認為自己現在已跟一頭豬沒什麼區別了,甚至連一頭豬都不如。因為豬現在還能心安理得地在稻草堆里熟睡,而自己卻怎麼都睡不安穩。他又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是的,現在自己就跟那小女孩一樣凄慘,想着想着,田雄風又掉下了幾滴眼淚,只有兩個月自己就是五十歲生日了,按說這種年齡的人正是最成功、最受人尊敬的人,而自己卻要東藏西躲連五十歲生日都不能在家過,田雄風又想起了自己過四十歲生日的情景,那時真是太風光了,鄉政府的幹部都來吃他的生日飯,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了,他還記得本組只有四戶人家沒來吃他的生日飯,其中,劉喜來和李鐵鋼家可能是因為經濟困難,一時湊不到吃生日飯的禮金,有一家是出遠門了,家裏沒人,萬事通沒來不知是什麼原因,反正當時田雄風對這四戶人家都十分生氣,“你不給老子面子,以後有事求老子,莫怪老子不幫忙。”田雄風當時認為自己是至高無上的,什麼人都得捧他的場,給他面子,要不然他就記恨別人,他那時有四五十個徒弟,許多徒弟都沒親眼看見他干過泥匠話,他們只想靠拜師在他工地上找一份活干,雖然如此,他的這些徒弟對他還是十分孝敬,記得那次徒弟們和晚輩拜壽都拜了他兩千多塊錢,唱了整整一天一晚的花鼓戲,好象整個張字灣村就只他田雄風有生日一樣,才四十歲拜什麼壽,田雄風想,可能就是不該那次拜壽,而使他現在落到這般地步,過了今晚,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徒弟們是否會象以往那樣成群結隊的來跟他拜年嗎?他很想看看這些徒弟,不過他又希望徒弟們不要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面子,他還欠了一些徒弟們的工錢。當然,徒弟們明天是不會問他要工錢的。因為明天畢竟是正月初一,想着想着,田雄風不知什麼時候進入了夢鄉,當他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多鐘,他急忙站起來,把鋪在地上的稻草收拾好。

整整一上午,田雄風都坐在家裏烤火沒出門,他隔了一陣子站在門口朝外望望,他是在望他的徒弟們,雖然他不很希望徒弟們來,但他還是想看看這些徒弟,特別有幾個徒弟,以前他是不顧他們的尊嚴在許多人面前指着大罵過他們,現在想起從前這樣對待徒弟實在是太不應該。雖然徒弟做錯了一點事,但自己應該耐心教導,而不應該這樣當著許多人的面前,不顧他們尊嚴的去罵一些不中聽的髒話,他現在才感覺到當時被罵的徒弟實在太可憐,他想見到這些徒弟,當然也不會直接向他們道歉,他只是想用關心的口氣問問徒弟們現在過得好不好,在哪裏幹活,工作累不累,有沒有找女朋友,他很想讓徒弟們感到師父其實也有友善慈祥的一面。但整整一上午,沒有一個徒弟上門,田雄風雖然感到有點失望,但他卻沒半點怨言,因為徒弟們都不知道他回家了。

吃過午飯,田雄風在村裡轉了轉,現在人們雖然富裕了,但過年卻沒有以往那樣熱鬧,大家都趁着過年在一起忙着打麻將,不象以往那樣走家串戶的拜年。

田雄風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每遇到一個熟人,他都十分熱情和他們打招呼,他的這份熱情是發自內心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遇到熟人後為什麼會這樣興奮和熱情,他好象有許多許多的話要和別人講一樣,當他握着這些人的手不放向他們噓寒問暖時,這些熟人總是盡量迴避說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聊,當他們走後,田雄風心裏總有一種被人冷落的悲傷感。

不知不覺,田雄風已走到了村口的河堤上,這道河堤是他們村通往縣城的必經之路,河堤上有兩排大樟樹,田雄風風光時在堤上還砌了十多條石凳,他還想在這堤上建一個亭子,起個雅名叫什麼望江亭,可後來由於經常沒在家也就耽擱了。

村民們夏天最喜歡在這河堤上乘涼,老老少少象趕集一樣,那時,田雄風每次從城裏回來,就會成為這些乘涼人中的中心人物,大家都喜歡圍着他,聽他講講城裏的新聞趣事,田雄風能說會道,也喜歡擺闊,常常衣袋裏放兩包上等香煙,見人就發,女同志不抽煙,他就說到底是鄉里人,沒見過世面,他說現在城裏女人都抽煙喝酒,還說城裏的女人是如何如何開放,說什麼每個女人都有兩三個情人,這是跟時代,如果哪個女人沒情人,這女人就沒魅力,會被人看不起的。鄉親們聽着半信半疑,附和着笑笑。田雄風說這些話是有目的的,他早就看上了本村幾個長相好又不很保守的女人,他想開導她們,引她們上鉤。果然,本村有好幾個愛趕時髦的女人就被田雄風鉤上了。田雄風在她們身上也花了不少錢,那時,每當田雄風摟着這些情人,聽這些情人說他是如何有出息,如何有魅力,而自己的丈夫是多麼窩囊時,田雄風就會感到無比的興奮,好象自己真是個能人,有將相之才,同時也就有種“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的氣慨。

“老田,什麼時候回來的”。鄉機械廠廠長劉日華朝田雄風打着招呼笑着向他走來。

劉日華身高一米七八,濃濃的眉毛下長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高高的鼻樑加上一張很有男人味的嘴巴,被全村的人公認為少有的美男子。劉日華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大衣,這是兩年前鄉企業辦獎給他的,那時的價格據說都要八百塊錢一件,劉日華很喜歡這件呢子大衣,每年只有過年和開一些會議,走親戚時他才捨得穿。由於質量好,他又這般珍惜,所以每次穿出來都象新的一樣,劉日華穿上這呢子大衣,感覺自己象一個高級將軍,村裏有許多的人都這樣認為,劉日華不是個平凡的人,是個干大事的。

劉日華在鄉機械廠當了整整十年的廠長,機械廠也在他正確領導下由一個二十幾人做事的小作坊,成為一個擁有一百五十人做事有一定規模的鄉鎮龍頭企業,全鄉沒有幾個人不知道劉日華這個名字的,都知道機械廠的廠長是個長得很帥,而且又很有能力的人。

劉日華雖然在管理廠內的事務時很有魄力很嚴肅,但廠外,他為人卻挺隨和的,只要遇到熟人,不管身份如何,不分老少,他總是笑着和別人打招呼,但也有個別人暗裏說他是笑面虎,笑裏藏刀,深不可測,當然這些話是劉日華聽不到的,要是他知道出於禮貌和別人打招呼也遭人非議,他下次應該不會有這般熱情。

田雄風比劉日華大八歲,自從劉日華當上廠長以來,他倆可都算得上是紅星鄉的紅人。田雄風有錢時,為人狂妄自大,得意忘形,貪酒好色。而劉日華卻不相同,他為人十分謙慎,也從不在人後說長論短,在各個方面對自己要求都十分嚴格,鄉里許多女人都誇他是男人中的楷模。

有一次田雄風與一群女人說笑話,有兩個女人笑罵著說,田雄風你現在說話越來越不正經了,沒有一點君子風度,你看人家劉日華,人長得帥,能力也不比你小,他卻不像你這樣沒有一點風度,盡說些下流話,幹些下流事。田雄風聽了,不以為然,還嘻皮笑臉的說道:男人不壞,有點變態,男人不下流,發育不正常,誰知這劉日華是有點變態,還是發育不正常。

田雄風這樣嘻皮笑臉的說著,心裏卻開始注意起劉日華,他不相信劉日華是聖賢人,他要找出劉日華見不得人的一面。

有一次,劉日華在縣城辦事在田雄風的工地上借宿了一晚,田雄風對他特別熱情,請他到大飯店吃飯,並暗裏請來小姐陪劉日華,他想施美人計看看劉日華到底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可田雄風萬萬沒想到,劉日華真的是個鐵漢子,送上門的嫩草都不吃,他花了兩百塊錢都沒能把劉日華拖下水,心裏不由得對劉日華產生了很多看法。

田雄風背里跟別人說,他看不起劉日華,大獃板,跟不上時代,有時又開玩笑跟別人說,劉日華性無能,不是個真正的男人,不過這只是說說,別人聽了也只是笑笑,沒有人會相信,因為劉日華的兒女長得都像他,再說,也從沒有人聽說過劉日華的妻子紅杏出牆。

幾年後的今天,劉日華和田雄風又在家鄉的河堤上相見,劉日華依然還是往日的熱情,他倆手握着手,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還是劉日華先開口說話:“老田,這幾年都跑到哪裏去了,怎麼連一點消息都沒有?”田雄風苦苦的笑了笑說:“還不是逃債。”“老田,事已至此也沒什麼辦法,不過你也別太悲觀,在外面注意身體要緊,有翻身的機會,能賺到大錢,就別再亂花掉了,帶回來把債還給別人,回來家鄉人還是歡迎你的。”這是田雄風回家后第一次聽到的真心話,不覺流下了兩滴熱淚,他緊握着劉日華的手,深切地說:“劉廠長,我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一個人能活出你這個人樣來,真是不簡單,以前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快別這麼說,我還欠你的人情呢。”“劉廠長你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我心裏就感到愧疚。”田雄風的內心真的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倆站在河堤上談了半個多鐘頭,田雄風對劉日華道:“你還有事吧?”“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要去跟一些長輩拜年。”田雄風會意的點點頭。“過兩天請你們全家到我家來吃一頓飯。”分手時,劉日華對田雄風說。“劉廠長,你這太客氣了,你這樣客氣我真的有點不好意思。”“這有什麼,你老田以前待人不也是十分熱情么。”劉日華還記得田雄風在縣裏請他去大飯店吃飯的事,田雄風以前喊劉廠長帶有一種嘲諷,心裏想,一個鄉鎮企業,什麼廠長不廠長,能撈幾個錢,只是名聲好聽而已,現在他喊劉廠長是發自內心的尊敬。

劉日華走後,田雄風仍一個人站在河堤上,望着清清的河水靜無聲息的流淌內心感慨萬分,人一生的起落要是能像這湘江河水一樣那又多又好啊,每年幾漲幾落,但又能很快恢復平靜,漲時可以那樣猖狂,落時卻又能那樣寧靜,從不要顧忌別人的指責和感慨。

河堤上行人斷斷續續,有些後生田雄風也不認識,一些上了年齡的人,有些笑着和田雄風打個招呼,有些卻視而不見,田雄風也沒心事去計較這些,他望着河裏泛起的一絲絲微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河堤上又有兩個人說著話朝這邊走來,田雄風轉過身一看,原來是本組的田濤和他的小兒子。

田濤身高一米七左右,力氣和食量大得在全村出了名,他在上塘組當了二十多年的組長。由於沒文化,一直沒法提升為村幹部,組長這官職在他人生中可以說是到了最高級別了,他的力氣據說早十幾年前,他一次背五包水泥走一百米,贏得別人五塊錢,他的食量本組裏人說那還是一九七八年的事,他一次吃掉了三斤白米飯,還有一次就是吃了十二碗麵條。

田濤有三個兒子,個個長得虎背熊腰,只可惜沒有一個讀完初中的,田濤常對別人和兒子說,讀書有啥用,我家裏沒出讀書人,家庭條件也不比別人差。田濤是個勤快人,仗着自己一身使不完的牛力氣,家裏養了一頭牛,還承包了魚塘,他還帶著兒子每年做磚,每年都要燒十幾萬紅磚出窯,這幾年家境也是紅火火的。

田雄風帶着笑容和田濤打着招呼,並伸出手來準備和田濤握手,田濤沒伸出手來和田雄風握手,可能是長期呆在鄉下,沒見過世面,不懂這套的原因吧。田濤望着田雄風問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昨天回來的。”“以後還去不去?”“過兩天就去。”田雄風面帶笑容,田濤卻板著臉帶着一種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田雄風,那口氣也象警官審問犯人一樣,望着田濤這種盛氣凌人的樣子,田雄風紅着臉低下了頭,嘴巴動了動,還想說些什麼,但沒說出口,田濤也沒再理會田雄風,帶着小兒子往躍進村那邊去了。

田雄風聽田濤一邊走一邊教育兒子,大概意思是要兒子學好,不要學壞。看他田雄風現在落得有家不能回,還是憑力氣掙來的錢可靠,力氣錢,萬萬年,虧心錢,過眼錢。田雄風恨不得追上田濤將他大罵一頓,但他沒這麼做,心裏很不服氣的想,你田濤算個什麼東西,今年也是五十歲的人了,連省城都沒去過,娶個老婆又黑又肥,一天到晚只知割草放牛,沒一點情趣,怪不得村裡人常笑,田濤家裏養了兩頭大母牛,這樣的老婆別說和她睡覺,就是同桌子吃一頓飯也叫人反胃,以前,你田濤沒事幹,跑到我家裏來,跟我說,張家灣姓田的五代之前是一家,都是自家人,有事干要我多關照一下你,我見你有力氣勤快,每次發的工資都比別人高。有一次,我乾女兒過中秋節時,送我一對八十多塊錢的酒,你說你從沒喝過這樣貴的酒,我笑着說能喝多少盡量喝,我有的是酒,你一次性把我這兩瓶好酒喝個精光。我還笑着誇你好酒量,並又獎了兩斤好月餅給你,那時你常說佩服我的腦子靈活會賺錢,自己白白的牛大力氣卻比不過我十分之一,想不到如今你這個沒頭沒腦的粗人,卻是如此的勢利。田雄風越想越氣,他在人生中這次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人情淡泊。

“田叔,新年好,去年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聲清脆的聲音就像悶熱的夏天刮過一陣涼爽的清風一樣,讓人煩悶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舒暢起來。田雄風抬頭一看,原來是躍進村的紅妹子和窮小子鋒伢子。紅妹子雖是躍進村的,但她跟女兒田麗是同學,又是最要好的朋友,以前去過他家很多次。紅妹子的父親蘇富安是做木材生意的,以前和田雄風也有過來往,所以田雄風對紅妹子很熟。

田雄風以前一直瞧不起劉鋒一家人,劉鋒的父親病了好幾年,在八八年時就去世了,家裏窮得叮噹響,劉鋒在田雄風心裏也沒什麼好印象,單單瘦瘦的,好象從沒吃過一頓飽飯,衣服穿得也是很舊很舊,不認識他的人還以為是外地來的叫化子。

好幾年沒見,沒想到一眨眼功夫鋒伢子竟長大成人,個子比以前魁梧多了,真想不到,穿上整齊的衣服,還挺帥氣,挺英俊的。劉鋒笑着遞檳榔和香煙,田雄風還是茫然地打量劉鋒,他怎麼也不明白,紅妹子今天怎麼會和鋒伢子在一起。

蘇紅和劉鋒倆人與田雄風聊了一會兒后也就告辭離去了,田雄風望着他倆的背影心裏波濤起伏,他隱隱有種感覺,劉喜來家窮了幾十年,可能劉鋒這小子能來個大翻身,真是“十年河東轉河西,莫笑窮人穿破衣”。

河堤上有不少熟人在田雄風身邊經過,他們有的朝田雄風笑笑,有的轉過臉或低下頭裝成沒看見。

對於鄉親們的冷落,田雄風並不十分在意,不過對於剛才路過的劉曉紅,田雄風又氣又恨,想當年,可以說是你劉曉紅自己找我好的,我田雄風對你劉曉紅也不薄,你兒子得肺炎,借不到錢來跟我說好話,我不是一口氣就拿了三千塊錢給你,後來,你兒子上初中、高中,我都不知為你兒子交了多少學費,沒錢就來找我,我什麼時候小氣過,今天我田雄風是倒霉了,但剛才在路上遇見,也不要象遇見瘟神一樣,把臉別到一邊,轉個彎躲開。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就別說恩不恩的,把我當個熟人碰了面,笑一笑,打一聲招呼,也令人會好受一點。

田雄風心裏發著悶氣,腦子裏總是回想起劉曉紅剛才躲着自己那一幕,他突然覺得劉曉紅這幾年老了許多,已不再是多年前那個艷麗動人的劉曉紅了。哼,你劉曉紅現在瞧不起我,我田雄風也不會再看上你這個徐娘半老的臭婆娘,男人怕窮,但女人更怕老,男人窮了,說不準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是女人老人,就會象秋天的一片黃葉,只會慢慢的枯萎、凋零、腐爛,再也沒轉青的可能。田雄風開始有點得意起來,好象自己還有許多的優勢,一陣冷冷的河風吹過,使他不覺打了幾個寒顫,同時也使他從這份得意中清醒過來,自己也老了,弱不禁風,還有翻身的機會嗎?想起那幾十萬的債,想起一大群追債的人,想起自己以前花天酒地把錢亂花在那些薄情寡義的女人身上,田雄風痛悔不已。

田雄風站在河堤上,望着連接河堤通往鄉政府的這條坎坷不平的土馬路,這條土馬路是張家灣村與躍進村的分界線,也是這兩個村的主路,向西上河堤連接省道,到縣城、市省城,向東通紅星鄉政府,鄉集市、鄉中學、鄉衛生院。土馬路有七八里長,也不知何年何月修的,路越走越爛,就是沒人去修補,當時紅星鄉有句順口溜“有女莫嫁張躍村,下雨泥一身,天晴灰一身。”

田雄風風光時,許多村民都勸過他,要他帶頭捐款修好這條路,村民們笑着說,田大老闆,你把大把大把的鈔票花在女人身上,還不如花一些錢帶頭修好這條路,積點陰德,也留個名聲,說不定老天見你有善心,會保你一生福祿平安,你這樣花天酒地,尋花問柳,總有一天老天會懲罰你的。村民們是帶開玩笑似的跟他說的,所以,他也不以為然,反而開着玩笑說道:“我一個人出錢修路,全村人都得好處,我可沒這麼傻,除非全村長得好的媳婦都來陪我睡一覺,要說報應,我也不怕。俗話說得好,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我現在風流快活了,就是死也值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田雄風說著就得意忘形起來,竟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句話當成花鼓戲調子唱起來。

田雄風回想起自己曾經那得意忘形的模樣,此時的他,並不為自己從前的榮耀而感到自豪,相反,他覺得自己以前實在是太丑太丑,丑得連一點人格都沒有。

站在河堤上的田雄風此時的心裏只有一個悔字,要是當時能聽村民們的勸說出錢修好這條路,要不是自己貪得無厭,偷工減料建危樓弄得血本無歸,此時的自己站在這河堤上,將又會是多麼的自豪啊。然而自己現在卻落得如同一隻喪家之犬,走到哪裏都遭人唾罵。真是天地之大,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下午五點鐘左右,村裡傳來田雄風死在河邊的消息,他是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大樟樹,望着湘江河死的。沒多久,河堤上就站滿了人,人們議論紛紛,從田雄風口中白色的泡沫可以知道,他是服毒自殺的,田雄風的女兒田麗伏在他身上嚎天大哭,他離了婚的妻子王敏也不停的擦着眼淚,哭聲變得很沙啞,幾次欲往田雄風身上撲去,卻被圍觀的幾個婦女拉住了。

村裏有幾個壯漢扛了一副擔架,把田雄風扛到了家裏,圍觀的人們越來越多,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帶同情心擦着眼淚的。這時,一個老婆婆撕心裂肺的哭聲讓在場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哎喲呢,我雄伢子死得好造孽啦,你們還不曉得喲,他是昨天晚上回來的,我睡噠死去要睡,連飯都沒做給他吃呢,大年三十,他就只吃一碗冷蘿蔔哦,沒地方睡用稻草鋪着在地上睡了一個晚上我都不曉得喲,要死就把我死去喲,怎麼能死他呢,太造孽了喲,死前沒吃一頓好飯,沒睡一個好覺,要是娘曉得你會死,我就會做飯給你吃,就會讓床給你睡喲,你死了,爹娘以後怎麼辦呢。”

王敏也大聲地哭着:“雄風呢,你為什麼要這樣蠢喲,你回來啦,沒飯吃,沒地方睡,為什麼不到我這邊來喲,這屋是你建的,這床也是你買的,難道你還怕我不開門,不讓你睡呀,不做飯給你吃啊,我不是這樣的人呢,你太蠢啊,回家連招呼都不和我們母女打一聲就這樣走呢。”

田麗伏在蘇紅懷裏,已再哭不出聲音,只知沙啞地喊着爸爸,蘇紅含着淚水,用手絹不停地為田麗擦着淚水。

凄慘的哭聲瀰漫著整個張家村,以前怨過他,恨過他,歡顏討好過他的人都被這慘慘的哭聲催下了淚,所有的一切恩恩怨怨也都被這無聲的淚水淡化了。

幾年前,張家灣的村民怎麼會想到當時在村裡不可一世的田雄風今天會是個這樣的結局。

田雄風的靈柩停放在他分給老婆的那棟新房子裏,這是村民們都沒意料到的,王敏娘家的人勸說,田雄風與你離了婚,這房子已分給了你,你可以不讓靈柩停放在這新屋裏,讓靈柩停在他父母親住的老土房去。

王敏哭着道:“雖然這房子現在已分給了我,但畢竟是他建的,他建了這棟新樓房,自己卻沒住幾天,讓他好好在這新房子裏安睡幾天吧。”村裡人聽了都很感動,田雄風當初也真是,有這樣好的妻子卻都不知去珍惜。

田雄風的叔叔流着淚安排主管這次喪事,他叔叔只比他大七歲,家境不怎麼好,雖能說會道,能寫會算,但沒找到生錢的好門路。田雄風以前一直瞧不起他叔叔,笑他叔叔是個窮秀才,只會說不會做,沒真本事,想不到自己死後,還全靠叔叔主事,經地生打時,算日子,決定正月初八出殯,正月初五就請本組的人和村上的一些關係戶前來幫忙,本組的人都在初五之前抓緊時間串親戚。田雄風的死也成了他們串親戚議論的中心話題。

由於田雄風以前是紅星鄉的紅人,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很多,一提起他,大家對他以前的事都有所了解,不過,一般人知道的都是些一傳十,十傳百的傳聞,有些人造謠更是造得天翻地覆,都是憑自己腦子怎樣想,就怎樣說。

村民劉光輝說:“他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在縣城遇見田雄風的,那天田雄風正被一家五金店的老闆抓住,他欠那老闆三萬多塊錢,由於沒錢還,那老闆就叫了四個人打他,田雄風被打得受不住,就跪在地上叩頭求饒,那老闆見他叩頭求饒,氣憤地說只要你給我叩三萬個響頭,老子的錢就分文不要你還了,田雄風叩了幾十下就不行了,好在我和那老闆熟,出面說了一些好話,那老闆才把他放了,田雄風肯定是為這事想不通自殺的。”劉光輝拍着胸膛很氣壯的說道,有點叫人不信也得信。不過村民一般都不相信劉光輝的話,因為不管哪裏發生的新聞趣事,劉光輝總是說他親自在場,所以不得不叫人懷疑,但還是有些人照劉光輝的說法傳給其他人聽,不過又添加了一些新內容。

正月初五早晨,本組的人和本村的一些關係戶都相繼來到王敏家來幫忙辦理喪事,田雄風的叔叔為大家一一分工,挑水的、洗碗的、開金井的、煮飯的、洗菜的,大家都聽從安排,各行其職,從初五日起就請來了幾幫吹鼓手,請來了幾個道士,還有音樂隊,除了幫忙的人,本村來看熱鬧的人也不少,他們站在一起說說笑笑,有些男人總喜歡藉著這樣的機會來和女人接近,調情罵俏,在這些人眼裏,好象這不是在辦喪事,而是在辦喜事。當然死的人與他們又無關,他們也沒必要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幫忙的人很多,大家幹事都比較輕鬆,有些不負責的人乾脆一點事都不做,一天到晚溜到鄰居家裏打麻將,聽見叫吃飯就跑出來,也有一些本分的人,如劉日華、劉鋒、田濤等一些人,他們本來就不喜歡玩麻將,老老實實做完自己的事後,就幫着去做別人沒做完的事,他們談笑也不像有些人那樣輕浮。

幾天的熱鬧一眨眼就過去了,田雄風也已入土為安,他的死就象一陣風刮過一樣,已沒幾個人再議論他了,但在本村一些老年人的心裏,總感覺有種不祥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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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漲潮落江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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