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巳時七刻
春寒料峭,日色微冷。
院中枯梅落薄雪,陳地殘雪敗梅香。
修遠侯府西院,婢女雲霜用手蓋着葯碗,步子飛快地踏過雪地里的青石板路,匆匆推門而入。
皚皚雪色的寒涼瞬間被滿屋的熱氣衝散,屋裏燒着地龍,鶴爐頂上青煙裊裊,涼風被重重帷帳擋在外頭,悶了一室葯香。雲霜看夫人醒了,忙把葯碗放下,扶夫人起來:“夫人怎不再睡會兒?您昨日淋了雪,都暈倒了。”
姜辭按着額角,臉色慘白,素日裏明麗的丹鳳眼落了灰,像是霧染琉璃,眼皮上一點紅,也因病氣,綻得懨懨,她忍着頭疼,氣息虛弱:“什麼時辰了?”
雲霜輕聲答話:“回夫人,巳時七刻了。”
她這一覺竟睡了滿日。
“夫人快喝葯吧,再放該涼了……”雲霜語氣里藏着擔憂,看夫人無精打採的模樣很是自責,昨日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一回來卻成了這副模樣?
淮安伯府的張管家到底跟夫人說什麼了!
雲霜憋了滿腹的話,卻沒一句敢問出口,夫人臉色太白了。
姜辭端過葯碗,腕骨勝瓷白,驅寒補氣的湯藥苦口,可姜辭皺眉喝完后,竟沒像往日一般問她要蜜餞,還了碗,又重新躺下了。
“……夫人好生歇息,晚膳時奴婢再叫您。”雲霜見姜辭合上眼睛,憂心忡忡地替她掖好被角,確保不會進風,沒敢多話,悄聲告退。
“吱呀”一聲,屋內重回寂靜,檐上積雪簌簌,悶然無聲……
不知多久,姜辭在被褥里悄悄睜開眼,太冷了,昨日淋在肩頭的雪好像一直沒化——
“能嫁給江世子,是您的福分,可如今三年已過,您還不知足?”
“您不過六品修撰之女,如何配得上江世子?”
“您與世子的婚事,不過是修遠侯為了報答顧老將軍的恩情,夫人還真以為自己得了世子青眼不成?”
“伯爺既然派奴才來見您,便是在給夫人機會,還望夫人莫要不識抬舉,您自己不打緊,可您的父兄呢?令尊怕是不想再去荊州了吧……”
……
春寒二月,刺骨料峭,姜辭如何不懂自己配不上江逾明?
和江逾明定親時,姜辭還是左都御史府上的小姐,官媒娘子上門時眉眼的喜色藏不都藏住,三句不離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喜結連理……定親的消息一出,奉京城盛讚一片,四處皆是美談。
可世事無常終有定,人生有定卻無常,兩人定親后不久,朝局大變,戶部尚書常敬廬因毒刺案抄斬,姜父姜夷如身受牽連,被貶荊州——
那一年,奉京河畔的細柳飄了滿河,扁舟遠行,一走便是三載春秋。
再回奉京,姜父婉拒聖上調配,在翰林謀了個閑職,修書撰文,兩袖清風,官雖小,閑哉。
可也正因如此,在原本門當戶對的關係裏,姜家一下就不夠看了。
時年,姜辭和江逾明定親已過三年,當初天偶佳成的兩人,再談起婚事,都是萬分尷尬。畢竟誰都沒想過姜辭還能回來。
就連姜辭自己回奉京前也早有預想,若是侯府退親,她不會拒絕。
然而誰都沒料到的是,修遠侯府厚道至此,姜家歸京三日,府中便收到了聘禮,修遠侯更是修書直言,不問故塵,只談前路。
姜辭對修遠侯很是感激,對江逾明尤甚,待字閨中時,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才能做好江逾明的夫人,如何才能不辜負江家恩情。
懷揣着這份歡喜和感激,姜辭嫁進了侯府,她原以為江逾明是和她一般的滿心期待,卻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屬……
姜辭輕輕合上眼,眼底空濛,昨日那場大雪好像飄了進來,讓她忍不住寒顫,然而,比那場大雪更冷的,是江逾明的夢中囈語——
姜辭歸京后,聽了不少風流韻事,其中最為膾炙人口的要數端午佳節,長安燈會,江郎英雄救美,佳人以身相許。
奉京城一眾茶樓背着姜辭,唱的都是江郎千里送林娘的話本,百姓茶餘飯後,談的全是江逾明和林娘如何般配的閑話……
更巧的是,這林娘不是旁人,正是淮安伯嫡女林婉儀,也是,她的表姐。
當時的姜辭被聘禮沖昏了頭,根本無暇去想,在她離京的這三年,表姐都做了什麼,滿心滿眼惦記的都是如何做人們口中與江逾明般配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