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N.一語成讖
寧一宵回望他所擁有的一切,依舊感覺像一個夢。
他不擅長在情緒起伏時表達自我,只是合上文件夾,問蘇洄,」可不可以接吻?」
「不要問浪費時間的問題。」蘇洄故意說出寧一宵總愛講的話,但語氣俏皮,靠近一步,主動獻上—吻。
大朵大朵的鮮花被壓縮在兩人的擁抱之間,發出細碎而溫馨的聲響。寧一宵的手臂松垮地搭在他的后腰,溫柔地加深了這個吻。
結束的時候蘇洄眼神滿是不舍,退開時手還輕輕拉扯寧一宵的袖口,」你等會兒能不能也陪着我?」
「當然。」寧一宵握着他的手。
蘇洄被幸福與愉悅所包圍,」等我採訪完,我帶着你逛展,好不好?」
「採訪之後就沒有工作了?」寧一宵問。
蘇洄點頭,」剩下的就是大家自由自在地看展了。」
寧一宵的心底湧出些許甜蜜,」所以只有我有藝術家的貼身·講解服務。」
「沒錯!」
寧—宵看着蘇洄的笑臉,很希望他的快樂可以再多增加一些。
事實上,他在昨天返回灣區並非全然因為工作,還為蘇洄取了一件他耗時很久的禮物,想要在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送給他。
他需要等一個非常合適的契機。
「凱莎說,如果這次的反響不錯,說不定可以擴大成巡迴展。」蘇洄語速有些快,但很開心,」不過現在這個作品的所有權在你,如果你不想展出這一件,可以選一個你覺得不錯的地方收藏,怎麼樣?哪裏比較好?」
寧一宵思考了一下,牽起蘇洄的手,」可以先放到灣區的公司做成公共裝置藝術,等紐約這邊的園區建立起來,再改到這邊展出。」
蘇洄笑了,」我以為以你的脾氣會私藏在家裏。」
這話倒也沒錯。
寧一宵說,」我倒是也不介意你把創作靈感寫下來,放到旁邊,讓所有人都看到。」
「好啊。」蘇洄毫不猶豫,甚至開始幻想那樣的場景,幻想創作思路如何撰寫,最後一句一定要註明:作品和創作者本人都歸屬於寧一宵。
「那你會先借給我巡展的吧?」他們並肩走着,時不時碰到寧一宵的手臂,很有安全感。
寧一宵故意說,」我考慮一下。」
「還要考慮啊,小氣。」蘇洄拉了拉他的手指,倒退着行走在空曠的藝術館頂樓,於不經意間,從場館的黑白交接處來到了深沉的灰黑色地帶。
「對了,之前我跟你說過的那位匿名藏家,Sean,記得嗎?」
寧一宵心有浮動,但表面上看起來毫無破綻,甚至有些過分冷靜。」嗯,記得,那個在我生日當天收藏了你藝術品的男人。」
蘇洄被他略帶刻薄的言辭逗笑了,」寧一宵,你氣量好小。」接着,他又將話題扯回正事上,」之前我還挺擔心他不願意借出藏品的,因為很麻煩嘛,拆解組裝都很費時費力,沒想到他竟然很爽快地借出了,還找了最好的展品運輸團隊,感覺真的很愛惜我做的東西。」
寧—宵自然而然地評價說:「那是因為你很優秀。」
「才不是。」蘇洄笑了笑,」總之,他借給了我。你應該還沒有看到過,所以我要帶你來看,就是這個。」
他拉着寧一宵快步走到一個展品前,事實上也是寧一宵最熟悉的—件。
「這是我在西雅圖藝術館的一個綜合展上展出的作品,名字叫《網》,這裏的每一隻紙蝴蝶都是我手工做的,用的紙是我自己平時的草稿,但其實也有一個小彩蛋。」
寧一宵表現出第一次與這間展品相遇的生疏模樣,但其實他收藏后,的確也沒有花太多時間與之相處,因為即便因佔有欲而收藏了作品,他也知道,蘇洄不再屬於自己,看到這些朝蝶也只會讓他更難過。
「什麼彩蛋?」
蘇洄讓他靠近一些,自己取下掛在上面的一隻蝴蝶,沿着摺痕一點點打開。由於蝴蝶的設計本就是破損的,打開來需要難度,他動作很小心。
「這樣拆開真的好嗎?」寧一宵不禁替自己問,」現在不是已經是別人的了?」他拿回去之後可是小心又小心,生怕把這件藝術品碰壞了,沒想到現在要直接拆開。
蘇洄有些心虛,聲音都壓低了許多,」我還可以疊回去的,你不說誰知道。」
有監控啊。
寧一宵在心裏回答。
何況主人就站在你面前,被迫充當共犯。
「好了,你看。」蘇汩將皺巴巴的紙張鋪平打開來,遞到寧一宵面前。
摺紙蝴蝶露在外面那一面的確是蘇洄的稿紙,上面還殘留着鉛筆的繪畫痕迹,但打開來,內側卻令他有些驚訝——那是打印出來的許多行代碼。
「c語言?」
寧一宵看向蘇汩。
「嗯,這個好像是可以用代碼畫出一個愛心,是很多很多小的愛心符號組成的,你快幫我看看,可不可以運行啊,會不會報錯?」
寧一宵被他可愛的小心思逗笑了,」蘇洄,你腦子裏想的都是什麼?」
「你啊。」蘇洄談及寧一宵和自己的創作,眼神中總會展現出一種動人的光亮,如夜晚燈光下的盈盈水波。
「展出當天剛好是你的生日,你以前送過我蝴蝶,我也很喜歡這個象徵。代碼運行出來的愛看起來冷冰冰,不近人情,但填充了被困在網裏的蝴蝶,不覺得很浪漫嗎?」
寧一宵聽完他的話,心跳漏了一拍,彷彿報錯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他的視線從紙面上的代碼,轉移到蘇洄的臉,溫聲道,」嗯,很浪漫。」
很快他話鋒一轉,」不過這個代碼寫得不太優雅,下次有需要可以找我。」
蘇洄拿他沒辦法,」好的,寧工程師。」
轉眼間蘇洄已經將紙蝴蝶疊好還原,掛回到原處,小聲自言自語,」這樣應該看不出來有被打開過吧…..」
做完后,蘇洄拍拍手,望了一眼微微飄動的蝴蝶和牆壁上的影子「網」,隨口感嘆了一句。」不知道Sean會不會來看我的展覽呢?」
片刻過後,一隻修長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手指握着他手工製作的特殊賀卡,拇指輕輕一劃,下面一張繪有蝴蝶圖案的卡片展露出來。
卡片上寫着Sean.
「他來了。」
蘇洄怔了一秒,隨即猛地扭頭看向身側的寧一宵,滿眼不可置信。
寧一宵的嘴角揚起似有若無的笑,也望向蘇洄,」而且他也看到了小蝴蝶被拆開的全過程。」@無限好文,盡在
蘇洄這—刻簡直覺得世界觀都崩塌了。
他終於和卡爾感同身受,那個剛好目睹自己與寧一宵親熱的卡爾。
他奪過寧一宵手裏那份邀請函,的確沒有錯,是他親手畫的蝴蝶,親手寫的名字。
怎麼會這樣?
那個友善的匿名藏家Sean其實根本不存在…..
反應過來的蘇洄連聲音都拔高了,」寧一宵你騙我!」
他控訴的聲音立刻回蕩在空曠的藝術館。寧一宵連忙伸出手,捂住了蘇洄的嘴,望了一眼四周。
但蘇洄毫不留情地咬了他的手指,雖然力道很小,但他的確氣得牙痒痒。
「你真的是小貓,生氣就咬手。」寧一宵嘴上這麼說,可手都沒收回來。
「你剛剛還陪我在這兒裝。」蘇洄想到方才的事,便一陣羞愧,」可真能演啊。」
寧一宵卻覺得逗他十分有趣,成就感比寫出一段毫無報錯的長代碼更甚。
他將蘇洄拉到自己懷裏,半摟着他,開始了計劃內的賣慘,」當時才剛見你一面,我很想你,就偷偷打聽了你第二天的行程,又因為要過生日了,沒有人陪,也沒人送我禮物,就把這個當成是禮物收藏下來送給我自己了。」
蘇洄的表情果然肉眼可見地發生了變化。
心疼就是戰敗的開始。
寧一宵又故意補充道,」我其實親自去了藝術館,還看到你身邊站着梁醫生,以為你們是情侶,難過得失眠了好久。」
蘇洄皺了皺眉。
也太能胡思亂想了。
「可是你—直騙我…..…」
「這不是騙,是換一種方式接近前男友,叫迂迴戰術。」寧一宵開始美化自己的行為,」你想,如果我直接告訴你我要收藏,你能答應我嗎?說不定我連這麼一個小小的禮物都收不到了。」
蘇洄抬起頭,看見寧一宵眼神里流露出的真誠和弱小,簡直比流星還罕見。
「那我在郵件里約你出來見面,你還說你長得不好看,怕我失望,這也是騙人的。」
寧一宵開始打圓場,」前一句是主觀審美,我本來也沒覺得自己好看,后一句是真的,我真的很怕你發現是我,會很失望。」
他連語氣都是比平日柔和很多。
蘇洄完全被拿捏住了,甚至還有一點剋制不住地心疼寧一宵。@無限好文,盡在
「那好吧。」蘇洄握住他的手,摸了摸方才小口咬過的地方,」那你以後不許騙我。」
「嗯,我保證。」寧一宵順着台階直接跳了下來。
看着他手裏的兩張邀請卡,蘇洄不禁在心裏感嘆,就這麼兩張特殊的卡片,全落在一個人手裏,看來這就是天意吧。
「蘇老師,這也算是你和藏家Sean的第一次線下見面了。」
寧一宵靠近他,語氣饒有興緻,帶一點誘哄和慫恿,」要不要接個吻慶祝一下?」
這簡直就是在故意玷污這兩個身份之間純潔的藝術交流關係。
「寧一宵,你是真的有點變態…….」
話還沒說完,就被寧一宵強勢的吻所封存。
蘇洄下一句原本想罵他「變態小狗」,但最終沒能成功,只在交吻中化作黏膩的水聲和喘息。他明明抬手要推,卻被寧一宵握住,牽着放在自己的後頸,然後愈發深地吻了下去,在這個早就屬於他的作品前,毫無顧忌地勾纏他的愛與欲。
很突然地,耳麥里傳來一個聲音,正沉迷於吻里的蘇洄嚇得—激靈。
「Eddy,我已經到了一樓備採的展廳了,這裏已經到了一部分記者,你可以過來了。」
蘇洄立刻清醒過來,推開了寧一宵,稍稍平復了喘息后給出回應,」好的,我馬上。」
不一會兒凱莎問:「你在跑步嗎?也不用這麼急啊,小心摔倒。」@無限好文,盡在娀
她聲音很大,被靠得很近的寧—宵聽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毫不客氣地笑了一聲,弄得蘇洄愈發手足無措。
備採的位置在一樓最右端的套間小展廳里。寧一宵本就不喜歡公開露面,作為圈外人,並不想被閃光燈包圍,所以在乘坐電梯抵達一樓之後就和蘇洄分開,自己放慢腳步,跟在後頭。
剛走進套間,寧一宵便看見大批的記者簇擁着蘇洄,大約是自己的身高太過顯眼,邁進來的瞬間,外圈的好些記者都扭頭望過來,不約而同地打量起他這個局外人。
寧一宵又後退幾步,自己站在角落,有點後悔,應該穿得更低調點,再戴個棒球帽遮住臉。
蘇洄卻很適合站在人群的正中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寧一宵拿出手機,遠遠地拍了—張照片。
幾分鐘后,採訪開始,策展人凱莎從記者之中脫身,把舞台單純留給蘇洄,自己走了出來。她也是第一時間看到角落裏的寧一宵,但毫不意外,徑直朝他走來。
「你應該就是Eddy的男朋友吧?」凱莎笑起來露出齊齊一排白牙,晃眼得很。
寧一宵點頭,友善地和蘇洄的工作夥伴握了手,」很高興認識你,叫我Shaw就好。」
「我知道。」凱莎笑着說,」他和我說過很多次,我早就記住了。」
寧一宵不太熱衷社交,所以只是用微笑替代回應,於是兩人都沒有進一步地聊天,而是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正在接受採訪的蘇洄身上。
躁期的蘇洄本身就很自信,渾身展露着一種與眾不同的張揚高亢的魅力,面對每一個問題都態度積極。
「Eddy你好,這是你的首次個人展,我們很好寄你會不會很緊張呢?雖然你現在的態度看上去很鬆弛。」
「當然,當然很緊張。」蘇洄笑得舒展,身體略微前傾,幫記者拿着話筒,」你們可能看不出來,我昨晚只睡了兩個小時,簡直比我第一次參加重要考試還要焦慮,躺在床上我都感覺心臟要跳出來了,完全不誇張。」
另一個記者又提問,」那可以用三個詞形容你今天展覽的主題嗎?」
「嗯……這個問題還挺難的。」蘇汩思考的時候眼睛習慣性往上瞟。
這個小小的習慣被一旁的記者捕捉到,開玩笑問:「你在看什麼?」
蘇洄笑着以玩笑回答,」我的靈感天使。」他將話題聊回問題上,認真給出答覆,」三個單詞對嗎?我想我會選擇…雙相、自由和愛。」
說完后,他特意望了一眼站在角落的寧一宵,與他交換了一個甜蜜的眼神。
「Eddy,你剛剛提到了雙相,這正好也是我們很關心的,你方不方便聊一下自己的患病歷程呢,比如是什麼時候患上雙相的,具體的感受如何,你又經歷過哪些治療?這是否對你的生活造成影響…….」
凱莎明顯有些不樂意了,她直起身子,」這些可都沒寫在稿子裏!」
寧一宵也覺得這樣的提問太過本末倒置,凱莎作為策展人,無法容許這種情況,直接走上去,」不好意思,我們希望聽到更多關於本次展覽的提問。」
可記者卻不依不饒,」但這項精神疾病對於這次展覽也有很大的意義,不是嗎?畢竟連場館的裝飾也是以此為基調的,我認為完全不必逃避這個問題。」
他的措辭開始咄咄逼人起來。
蘇洄卻還算輕鬆,心情也沒有受到影響,依舊笑着給出回答,」是的,雙相本身其實是這次個人展一個非常重要的元素。這種疾病我想很多人並不了解,它其實會讓我永遠活在不確定之中,因為我們永遠沒辦法預知下一刻的自己究竟是身處躁狂,還是被抑鬱支配,永遠都在天堂和地獄之間坐過山車。」
他表現得坦然又充滿活力,」但這兩種精神狀態,也給了我不同的創作精神領域,所以我的作品會呈現出涇渭分明的兩個極端,在我的策展人凱莎的提議下,我們把所有作品以此為分割,也就有了現在大家看到的黑白館的設置。」
另一個記者提問,」患有精神疾病的藝術家似乎很多,而且據我了解,雙相是一種自殺率極高的病症,請問您嘗試過自殺嗎?」
這個尖刻的問題立刻令現場一片嘩然。
凱莎立刻衝上前維護蘇洄,」我們拒絕回答這種問題,很抱歉,下一位。」
聽到這個提問之前,蘇洄的思緒原本還漂浮着,如流雲般天馬行空,來去自由,可就在下一秒,供他徜徉的天空完全凝固。
和每一次陡然進入郁期一樣,如同毫無徵兆地墜入冰窟之中,雙耳頃刻間被灌入冰冷刺骨的水,鑽進來,凍住他,一切鼎沸的人聲都變得模糊,彷彿被漫上來的水所阻隔。
他成為溺水者,什麼都聽不清,也被抽取反撲的氣力。
咚的一聲,蘇洄握住好幾個話筒的手不自覺鬆開,那些話筒紛紛落下來,狠狠砸在地面,所有人都嚇得退開來,彷彿他是什麼洪水猛獸。
方才自己所說的話—語成讖,從天堂墜入地獄,的確只需要一個瞬間。
蘇洄渾身癱軟,一雙腿幾乎無法支撐自己,呼吸困難,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這裏好多人,好可怕,很想逃,卻根本動不了。
他在無聲中呼救,無人聽見。
「麻煩讓一下。」
下一秒,一件白色西裝披在蘇洄身上,溫熱的手扶住他的肩,臂膀半包圍住他無力的身體,帶着他離開危險的人群。
寧—宵的聲音衝破灌入蘇洄腦海的水聲,打破了令人絕望的寂靜。
他說,」蘇洄,我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