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持花08
在場所有人都不可自抑地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場宴會,想起當時宴席上有個錦衣少年彎弓射月,技藝極其精湛,竟然射落一縷月光。
神女為之欣然,青眼有加,折花相贈。
三年前親眼目睹這件事情的人不在少數,知道當時有很多解釋不通的疑團,譬如那支箭射落的並非是月光,而是神女的衣裾。
不少人也暗暗猜測過,衛侯被閑置的那三年,便是因為他外甥射出的那一箭觸怒了神女,引得陛下為之不快。
但今日神女的出現似乎又使這種暗地裏的流言不攻自散。
因為流言能作假,可神女的注視,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唯獨看向他。
霍去病低垂着眼瞼,似乎一無所覺,只是自顧自地保持着一種恭順的姿態。又似乎是早有預料,因此毫無異樣地承受住了這一眼。
那些目光並沒有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如今他的年紀和他的名聲都還不足以承擔神女的注視,但有另一個人可以。
衛青。
他是霍去病的舅舅,是與霍去病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血親,更是在戰場在朝堂上都站在霍去病前面的那個人。於是那些目光在霍去病身上毫無所獲之後,又紛紛轉落到了衛青身上。
然而在霍去病身上都找不到的破綻,在衛青身上當然更難以有所收穫。
那些目光就顯露出失落的神色,又紛紛地收了回去。
極少有人注意到,就在他們的目光落在衛青身上的同時,霍去病的手腕不自然地僵硬了一瞬。
從這裏開始,此後宴席上的種種似乎都與他無關,他的思緒漸漸地飄散了。
他沒有父親,衛青名義上是他的舅舅,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扮演了他父親的角色,再往後他長大了一點,衛青又像是兄長一樣與他相處。
衛青待他如父如兄,他視衛青如父如兄。
一時如此,一世也當如此。霍去病並不覺得這樣的關係有什麼改變的必要。
很多人覺得他年紀輕,年輕人理所當然桀驁不順從,想必在舅舅面前也沒有那麼馴順。
也有人以為他走上戰場是為了與衛青爭名奪利,是不甘心和不服氣。
但其實霍去病只是覺得,衛青在戰場上成名,所以他也當然要走上戰場。
就像兒子要繼承父親的榮光,幼弟要延續兄長的榮光,他也理所當然要延續衛青在戰場上的榮光。
這一回西征之前,當他們將要離開長安城時,衛青反覆叮囑他需要在戰場上注意的事情,他一一點頭一一記下。
等到終於說無可說的時候,衛青沉默良久,像小時候那樣過來摸了摸他的頭,問他怕不怕。
霍去病說沒什麼好怕的。
事實也正是如此。
他是衛青的外甥,而衛青在戰場上建功。既然如此,他也屬於戰場,又怎麼會對戰場生出畏懼之心。
從前衛青出征的時候他沒有跟隨過,但遠在長安城也時常聽到衛青的威名,心裏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跟隨在衛青馬後上戰場。
如今得償所願,心裏其實很高興,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他沒有把這些說出來,因為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舅舅一定明白他的心意,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最懂他的不是生母也不是溫柔的姨娘,而是平素沉默寡言的舅舅。
但他又覺得要說些什麼,因為很快就要離開長安城,出城之後衛青就不再是他的舅舅,而是領軍的大將軍長平侯,有些話就不能再說。
所以他抓住這最後的時間說,“不害怕,舅舅最疼我,跟着舅舅,去哪裏都不怕。”
但是衛青沒有像他想的那樣笑起來,而是默默看着他,良久之後苦笑着側過臉,輕輕說,“我若真的疼你,就不會把你帶上戰場。”
如今想起來,衛青當時的表情和當時說的那句話,簡直像是一種預兆。
此前霍去病沒能讀懂也沒有多想,但此時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他意識到戰場其實並不是一個好地方……上戰場前他與舅舅無話不說,而現在他從戰場上走下來,短短一場戰爭的時間,他心裏就藏了一件不能告訴舅舅的事情。
他下意識想把手腕藏起來,可是又無處可藏。
沒有人知道,就連衛青也不知道,他手腕上正長着一塊小小的銀白印記,顏色就如同月光滲進了那一塊皮肉將之浸泡得通透,形狀則像是一朵花苞,微微地綻開着一條縫。
三年前那場宴會上,他射出了一支箭,捧了一朵花回家。
所有人都說那朵花是神女所賜,是神女對他的青睞。
那天晚上月光出奇得皎潔,霍去病在月光下看那朵花。
他沒有從中看出什麼端倪,而是看着那朵花逐漸地消散在月光下,消失在他手掌心裏。
當時他並不覺得驚異,反而覺得這樣是應當的。
玄奇的物品無法長久存在於天地之間,那朵花顯然歸於玄奇之屬,消散了也不足為奇。
霍去病沒有多想這件事,直到三年之後,出征之際,他忽然發現他手腕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出了這樣一個印記,很小,並不起眼。
起初霍去病並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直到他裝備齊整,習慣性地整理弓弦——
那一瞬間他僵住了,他想起來手腕上那個印記其實是一個花苞的形狀。
想起三年前神女折贈的那枝花,想起傳進過很多很多人耳朵里的那句話。
那是神女的青睞。
還是更隱秘的一句話。
神女受到冒犯,將要降下神罰。
當時霍去病一手持弓,另一手不得不按住太陽穴,腦子裏像是有一根筋在抽着疼,又像是有什麼東西試圖從他腦子裏長出來。
他覺得疑惑,因為想不明白,那朵玄奇的花在三年前忽然消散,這個玄奇的花苞印記又在三年後忽然出現。
偏偏就在此時此刻,他將要跟隨在衛青身後走上戰場。
他想起來更多的東西,三年前神女赤足走來,層層涌動的白衣,月下翻飛的裙裾如同巨大的羽翼。
腦子裏傳來的疼痛止住了,霍去病放下手。他覺得自己從這一刻開始有些不一樣了,卻又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上古神明食人的傳聞。
他記得神女的嘴巴很小。
這一年他十六歲,還是個少年人,但也已經長得很高了。
他試圖想像神女張開那張小小的嘴,伏在他身上,像傳聞中那樣一口一口撕咬他的模樣,發現想像不出來。
可這個印記出現的時機又如此惡毒,就像是一張惡毒的嘴,伺機而動,要將他生吞活剝。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印記都沒再有任何動靜,有時候霍去病簡直要忘記它的存在,它無害得就像是一張收攏起來的嘴。
但這張嘴終於張開了……在戰爭爆發的那一刻。
霍去病騎在馬上,沒有低頭看,可那個印記在那時就像是烙印在他眼裏一樣,叫他避無可避。
他看見花苞在緩緩地張開,裏面的東西模糊看不清楚,似乎是層層疊疊的銀白花瓣,又似乎是層層疊疊的銀白利齒。
而且這個印記在發燙,此時它又像是變成了一口銀白的大鍋,在煮熱他渾身的血。
據說人在戰場上被砍斷脖子的時候,噴出來的血是腥熱的,甚至是滾燙的,會冒出白煙。
霍去病覺得此時他的血就像是戰場上的死人那樣腥熱滾燙到要冒出白煙。
可他的頭腦卻是冷的。
此時他又覺得那個印記上裂開的縫隙就像是一隻眼睛,從天上俯瞰他的眼睛,眼神是滾燙的,投下一種關於死亡的注視。
他若無其事——就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依照之前得到的情報,做自己之前就想過的,應該做的事。
在策馬驅馳的過程中,那個印記持續地盛放也持續地發熱,但霍去病一概不理。
戈壁上的風割面而來,駿馬奔馳的速度就像是能追上風。他喜歡這種感覺,騎在馬上時他總是覺得自己能撞開所有攔路的東西,抵達任何想要抵達的地方。
那個印記燙得要把他烤出肉香味了。
沒辦法再置之不理,於是他轉而想到,神恩如海,神威如獄。
又想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是以神威也算是神女的青睞,而他正披掛着神威縱馬狂奔,當然只會更威猛無敵,無往而不利。
——既然神女也青睞我,那漫天諸神未必不會助我一臂之力。
印記盛放而滾燙。
則我此去,更當建功萬里,殺人揚名。
——
戰事完畢之後,一直到回到長安城,得到封賞和讚譽,花苞上裂開的縫隙都沒有再收回去。
這是他對衛青隱瞞的唯一一件事,因為生怕衛青知道之後會擔憂,也生怕將這件事告知衛青之後,會把神女的視線引到衛青身上。
之前他一直確認自己瞞得很好,確認衛青沒有生出疑心。
可神女的注視搞砸了一切。
衛青一定會問他,為什麼滿座衣冠,神女的視線卻獨獨落在他身上。
而他該怎樣回答呢。
他只隱瞞過這一件事,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盤問,更不知道該如何在面對衛青的時候說假話。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衛青一句都沒有問,一直到宴席散盡,一天之後,兩天之後。
衛青再也沒有過問這件事。
霍去病也沒有對此解釋什麼。他想他已經完全懂得了此前衛青的那番話。
舅舅當時……其實也是在向他告別吧。
從前他年紀很小,站在舅舅身後就足夠了,所以舅舅總是詢問發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可如今他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站在舅舅身後——也不必要再向舅舅交代任何一件事。
——
宴會後半程,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因為神女一直沒有離席的意思,所有人都只能站着,也沒有人敢說話,席間出奇地沉默和冷峻。
也因為陛下的臉色忽然就變了,從滿面紅光,變得鐵青,而且神色陰沉得就像是要滴出水來。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觸怒此時的陛下。
他現在的模樣,看起來隨時都會舉劍衝進人群里,怒吼着砍下來幾個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