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持花01
但林久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再做出任何舉動,似乎轉眼之間她就對那串組配失去了興趣,擱置在手邊就不再看一眼。
只是在很短暫的一個瞬間,她指尖依稀有銀光一閃而過,但因為太過短暫,像個幻覺,因此並沒有人在意這縷一閃而過的銀光。
那些凝注在她身上的視線漸漸都收了回去,歌舞又起,宴席之上風平浪靜。
隨着時間的流逝,系統也漸漸放鬆下來,因為林久始終沒有流露出要兌換新衣服的意向。
沒人比他更懂這位所謂的神女,她詭異難明,難以預判,但到此為止她所展現的神跡全部依託於衣服。所以,既然沒有兌換新衣服,那就應該不會發生什麼大事。
邏輯是通順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系統始終感到不安,並不明顯,微弱得像是一根頭髮絲一樣,可又切切實實地拉扯着他的心臟。
他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可是始終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麼事情,只是模模糊糊地預知到一絲危險。
皎月漸漸升上中天。
此時是冬夜,晝短夜長,月出也早——今夜月出似乎格外早一些,升起得也格外快一些。但夜宴至此,也該散場。
劉徹身為天子,早該離席,但神女一直在他身邊坐着,安然不動,沒有要走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走,就這樣一直坐到了現在。
這個場景有一種微妙的熟悉感,那時候坐在林久身邊的人是劉邦。
系統開始漫無邊際地想一些從前的事情,不知不覺間在這個任務世界裏他也有了“從前”可言。
月明如水,滿地都蕩漾着銀光。今夜月光似乎明亮得過分了,漢宮中哪有過如此明亮的夜晚——
系統的心臟忽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他想起來了。漢宮中原本有過比這更明亮的夜晚,那也是在一場夜宴之後,太陽從未央宮中升起。
不過,縱然再驚世駭俗,那也已經是舊事了,舊事不該引動如此緊張的心緒,所以系統想到的其實並不是這件事。
他想到的是今夜的林久,她的確沒有兌換新衣服,但她還有一件沒用過的衣服,此時正穿在身上。
系統忽略了這件衣服,他原本不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可這件衣服從頭到尾都跟系統沒關係,這不是林久兌換的衣服,而真正是林久做出來的衣服。
【雲山神女,持花帶劍。】
這不是林久第一次做衣服,在此之前她做出來的那件衣服名字叫【白澤】,千目張開,可監天視地,三年前她就是用這件衣服囫圇吞掉了一個神!
珠玉在前,這個所謂的雲山神女,又將持什麼花,帶什麼劍。
這不是一個問題,因為答案已經飛過來了,或者說,已經撞過來了。
殿外響起風聲,劉徹忽然站起來,他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奇怪。
只有在他那個位置方能看到門外的異象,在座賓客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本能地跟着站了起來。
下一刻,風聲驟然變得尖利,沉重的宮門緩緩洞開,風涌了進來。
時人以為風是神的氣息,倘若說平日的和風是神在緩慢有規律的呼吸,那這陣風就是高可接天的神明彎腰向渺小如盒子的宮室猛吹了一口氣。
擺滿整座宮室的蠟燭一瞬被吹滅,滿堂寬袍大袖都在風中飛揚起來,衣袖投下的陰影在地面上遮出重重疊疊濃重的陰影,整座宮室似乎都要在這陣大風中動搖起來。
衛青站到了劉徹身邊,是一個邁出一步就可以擋在劉徹面前的位置。不知何時那些賓客身後,靠牆的地方,此前蠟燭照不亮的位置,已經站滿了持弓的甲士。
如此準備,如臨大敵。早有人意識到了今晚的詭異!
可是,並沒有什麼危險出現,門內門外,只是變得很亮,而且越來越亮。
所有的蠟燭都熄滅了,但這場宴席反而變得更明亮了,漸漸地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異象來自哪裏,他們順着劉徹的視線看過去——看見皓月撲面而來!
月亮當然不會向人撲來,那只是月亮急劇放大之下產生的錯覺。所有人都獃獃地睜着眼睛,月亮還是那個月亮,遠在天際,越變越大……越變、越大。
有人直接跪下了。
有人在說,“神啊……”
還有人在說,“陛下……”
陛下本人劉徹和所有人一起獃獃地抬頭看。
他此生再沒有見過如此碩大的月亮,整個宴會整座宮室都被含入月輪之中,月中山河萬里,如一幅正在展開的畫卷,逐漸地鋪展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看見月中長滿起伏的山巒,巍峨陡峭更勝人間。
山間以巨大的鐵鏈相連,更有彷彿植物一般生長出的,出岫的宮殿。
亭台樓閣間繚繞着濃雲薄霧,女人們身披彩羽為衣,翩翩然自雲中走過,身姿比流雲更曼妙。忽然響起一聲琴音,直衝天際,高昂直欲裂雲。
就在這樣的琴聲中,神女從他身邊走過。
她單手拎着那串組配,跟劉徹比起來,她身量並不算高,組配盡頭的玉帶鉤幾乎要垂到地上。
這時劉徹才意識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組配,原本應當掛在腰帶上的玉帶鉤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禮法中,組配的上下次序是極其嚴肅的規則,上下顛倒便如同天地顛倒陰陽混淆一般不可饒恕。
可劉徹現在注意不到這極其嚴重的錯誤,他看着那枚幾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帶鉤。
玉帶鉤,顧名思義,是用玉打製成的一個雙頭鉤子。這枚帶鉤在劉徹身上時,一頭勾着劉徹的腰帶,一頭用來勾這一長串玉佩。
現在它不必再勾着劉徹的腰帶,可空出的那一頭上依然掛着東西。
掛着一縷月光。
月光原本虛無縹緲,因此先前沒有被人注意到。但現在神女走動起來,那縷月光就變得清晰起來,一端纏在玉帶鉤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宮深處。
劉徹看着那縷月光,那麼細那麼長,就像是一根魚線。
昔者姜太公垂釣渭水,一桿釣鉤之下殷商五百年霸業轟然垮塌,乾坤變換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饗食天下。
劉徹幼年時讀這段史書,也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動容。
今時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現在他眼前,心跳的聲音如同擂鼓一般響徹在耳際,有那麼一瞬間劉徹覺得自己觸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氣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時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麼。
渭水之畔的那根釣竿不過釣來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釣竿,可直上九天,鉤月入懷!
神女此時已經走到了厚重的宮門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和她往日那些華麗到詭異的衣裳相比,樸素得簡直稱得上簡陋了。
可此時此刻銀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輕輕踮着腳,向前伸出手,姿態輕盈得像是沒有重量。
風吹動長而未束的黑髮,也吹動重重疊疊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脅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頃刻之間便要棄絕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臨之際,所有甲士就已經張開了弓,可劉徹不發話,衛青也始終保持沉默,於是那些弓上繃緊的弦始終不曾被放開。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開了,萬千和煦的微風中忽然飄起一縷凌厲的勁風,沿途所有風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風的一箭,直衝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舉世再不曾見過如此熾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燒。有那麼一瞬間,劉徹臉上毫無表情。
御極之後的劉徹其實並不能算是個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並不避人。
也或許劉氏的天子本就沒有深沉的血脈,當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舉起棋盤砸碎了吳王世子的腦袋,由此有了七國之亂。可見這家人非但不會克制自己的情緒,反而會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燒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來蒼蠅的眼睛死盯着劉徹的臉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視野——就會發現每逢大事之際,劉徹臉上總是沒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層堅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這時候他其實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為他思考的時間極其短暫,因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個問題:此刻我當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羽箭帶起的風聲呼嘯而過,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輕薄,竟然被如此細微的風驚起紛飛,便如一對原本張開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攏。
毫釐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過衣裾射了個空,箭頭深深沒入殿前鋪設的青石磚內,幾至沒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顫不休。
劉徹的臉色變了,如同春河解凍一般,平靜的面具一瞬碎散開,反應快的賓客已經在悄悄去看他的臉,可此時能看見的不過是滿臉暴怒之色。
有人丟開弓,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個,而只是個看起來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錦衣,身形還沒長開,尤帶稚氣。
但就是這樣一個錦衣少年,在方才從甲士手中奪過一張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兩個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將他拖過來,按倒在劉徹面前。
但劉徹沒有多看他一眼,因為神女正轉過身來。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雙手之中,花莖纖細,花瓣重疊如蓮。
至於顏色,非要形容的話,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劉徹從沒見過這樣的白,這也能算是白色嗎?這簡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陰晴圓缺,每時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實則總有細微的變動,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後,天地之間就再也找不出這樣的顏色。
而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萬束月光而生長,一千一萬種相近而又絕然不同的色澤在花瓣上交織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後渺茫的亭台樓閣,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駭然意識到竟然是一模一樣的皎潔——月宮中摘下來的花,當然有月宮一樣的皎潔。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腦子裏又過了一遍,原來神女踮起腳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風歸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現在她摘了這花,又向人間走來。可是她腳邊還插着一支羽箭。
在場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鬥角、各懷鬼胎,此時的心聲卻罕見的——說不定是這一生唯獨一次的——變得一致起來:不管用什麼辦法,先解決掉那支羽箭的問題。
東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為隱蔽地擠眉弄眼:看見沒?看見了沒?你!看見了沒?!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進東方朔嘴裏的可能性。
衛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進自己嘴裏的可能性。
劉徹如果有得選,他願意把箭塞進在場任何一個人的嘴裏。然而他沒得選,倒不是沒人有這麼大的嘴,主要是時間來不及,神女正向他走來。
所以劉徹選擇……看向衛青。
衛青猶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劉徹一把拉住他,衛青沒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頭說,“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統頓時驚天動地地咳嗽了起來。
衛青一句話前後,他就從最安全的吃瓜群眾,變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關群體,拚命試圖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聽見沒?你趕緊清醒過來啊啊啊,衛青姐姐的兒子,這個這個這個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為所動。
系統急得要發瘋了,“我是說,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麼辦啊這,你不教訓他,顯得你這個神女很沒面子,但你要教訓他,霍去病可能就沒了啊!”
沒有人再發出絲毫聲音,此時最鎮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衛青出聲時,他的手指動了一下,緊跟着他就看見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傳聞中的神女向他走了過來。
他跪在地上,低着頭,看不見她的臉,也就無從揣測她此時的神色,只看見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來。
他射那支箭時,這些衣裾離月輪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潔的月光。然而此時遠離月輪之後,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潔,幾乎要滿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從那些重疊的衣裾上照落了下來。
他愣了一下,反應卻很快,抬手就撈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聽見他舅舅的聲音,在叫,“神女——”
還有陛下的聲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這兩個字,叫出來之後,他舅舅和陛下的聲音就同時卡住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已經死掉了,所以不能再聽見人間的聲音。他不知道神明殺人的手段,但想來也正該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潔而輕飄飄的,就取走一條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為他看清楚了被他撈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來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潔的花。
系統崩潰的叫聲戛然而止,他和在場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適才他們眼睜睜看着神女走過來,看了那個跪在地上的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睜睜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拋落在他膝上。
舉目沉寂,系統一邊發愣,一邊不自覺地發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無限風光】,漢宮夜宴,滿座衣冠,君臣在側,風光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