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二合一章)
一個半月倏忽而過。
京城入了深秋,夜裏開始結霜,皇城政事堂旁邊栽種的楓葉林紅了一大片,戰事還在繼續。
李相再次在御前哭起了窮。
姜鸞又挨家挨戶地登門「募捐」了一輪。
第二輪募捐的效果當然比第一輪差得遠。但並不妨礙她還是在三日後拿出了五萬兩金,拉到了戶部,在李相瞠目結舌的眼神里,當眾清點入庫。
頭一輪募捐出七萬兩金時,端慶帝姜鶴望感動地唏噓了許久,「都是忠於朝廷的大忠臣啊。」
等第二輪募捐出五萬兩金,姜鶴望都開始感覺不對味兒了,私底下跟姜鸞嘀咕,「京中的世家大族和宗室們都這麼有錢的嗎?」
雖然跟事實有點出入,但姜鶴望的結論是沒錯的。姜鸞淡定地贊同,
「他們真的極有家底。比我們皇家的內庫豐厚多了。」
戰事還在繼續,邊境戰報每隔兩三日便會六百里加急地送進京城。
姜鶴望連着收了幾次捷報,對出征的玄鐵騎和騰龍軍的信心大增,底氣也足了,敢親自拆戰報看了。
這天,躺在床上拆開剛送來的戰報,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急匆匆地又從頭讀起。
旁邊隨侍的內侍們都偷眼覷着聖人的神色。
一開始感覺不對,以為這次是敗仗的凶訊。看讀了第二遍,姜鶴望把戰報捏在手裏,閉着眼回味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捶床大笑,「哈哈,哈哈!」
在寬大的寢殿裏爬來爬去的虎兒也被驚動了,手腳並用,飛快地從地上的氈毯爬過來,扶着木床沿站起身,圓滾滾的黑眼睛好奇地盯着大笑出聲的父親,奶聲奶氣地喊,「耶耶?」
姜鶴望大笑着吩咐徐公公把虎兒抱上床,摟著兒子,指着皺巴巴的戰報念,
「涼州往西百里,一日三戰,斬殺薛延陀可汗長子,斬首五千級。虜寇盡數驅回突厥荒漠。」
「快去東宮,把阿鸞喊來。再去政事堂,把李相和崔中丞都叫來。」姜鶴望迭聲喊着,親自把捏皺的戰報攤平,「都過來,聽聽邊境的大好消息。」
崔中丞聽了邊境大捷的消息,激動地滿臉紅光。
「薛延陀大可汗的長子,是牙帳里封的左賢王,大可汗的左膀右臂。這次越境的五萬突厥騎兵是他帶的兵。斬殺了左賢王,把殘部全部驅趕回荒漠,這才叫大獲全勝。」
李相捻須微笑,「打了兩個月有餘,皇太女殿下兩次籌措的十二萬兩金的軍費已經見底了。此時大獲全勝,適逢其所啊。聖人在上,老臣進言,可以傳令退兵了。」
崔中丞也贊同道,「我們這次是大勝。可以知會鴻臚寺,國書里用上極嚴厲的措辭,這次的國書發過去,不是和談,而是嚴令他們新任的大可汗承認我大聞朝的天|||朝地位,他們需得和前任大可汗那樣,自認臣屬國,從此年年上貢,開放馬市。」
姜鶴望滿意地連連點頭,「說的即是。來人,請鴻臚寺卿來——」
始終沒有出言的姜鸞在這時站起身。
「聖人且慢,臣有一言。」
姜鸞雖然入主了東宮,但天家兄妹感情深厚,她極少當眾稱呼「聖人」,更少以「臣」自稱。
眾人同時住了嘴,驚愕的視線望過來。
姜鸞便在二兄驚訝的視線里,從跟隨的東宮舍人崔瀅的手中,取過一幅大朝邊境輿圖,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了。
京畿西北處的洛水上游,畫了個叉。「這裏,是八月里洛水伏擊大勝的戰場。」
她拿筆,沿着一條勾勒的細線,往西北方向去。在涼州西邊百里處,重重地畫上第二個叉。
「這裏,是最新戰報,邊境大捷的所在。」
她的筆越過邊境虛線,繼續往西北方向,筆直停在一處不起眼的邊域山巒。
「這裏,是都斤山。薛延陀部落的巢穴所在,也是突厥新任大可汗設立的牙帳所在地。」
她的筆落下,在第二個戰場的紅叉處,劃出筆直的一筆紅線,重重落在都斤山牙帳處,劃了第三個叉。
「玄鐵騎八萬,騰龍軍五萬,後方還有太原府邊軍五萬。大軍一路討伐西北,已經跋涉兩千里有餘。再疾行八百里,就可以直搗都斤山牙帳的巢穴。」
她直視着在場的眾人,平緩輕柔的聲線里包含着不容忽視的力量,
「為何不接着打。」
李相張口就是,「國庫沒錢——」
「有錢。」姜鸞不容置疑地說,「國庫沒錢。但京城有的是錢,本宮有辦法能籌措到軍餉。」
李相沉默了。
對面的崔中丞同樣默然不語。
姜鶴望算了算這次出兵的日子,猶猶豫豫地問姜鸞,
「輿圖上的距離是只有八百餘里。但朕聽說,突厥人的老巢是真正的窮山惡水,風沙走石,百里無人煙的荒漠地帶。」
「這回出兵的三路兵馬號稱十八萬,但沿路折損的數目已經不少,大多數將士又都是中原過去的兒郎,前幾日謝征的戰報上寫了,他的騰龍軍在西北水土不服,沿途病故的將士數目已經超過了戰場上死傷的人數。在西北追擊進了突厥人的老巢,會不會……轉勝為敗啊……」
這是每一個手中握着「大勝」絕好消息的君王,在思考下一步的進退時,一定會面對的局面。
往後一步,是確定的大勝,是令對方自稱臣屬國,年年上貢,青史留名的風光。
往前一步,是直搗巢穴的不確定。是轉勝為敗的風險。
姜鶴望不是激進的性子。他求穩。空前罕見的大勝面前,他想往後退了。
但姜鸞不想退。
往後退一步,讓那些豺狼鬣狗逃回都斤山老巢里苟延殘喘,過了三五年,等他們恢復了元氣,他們就會捲土重來了。
「那就讓謝大將軍帶着他的騰龍軍班師回京。」姜鸞提議,「裴中書的八萬玄鐵騎為主力,越過邊境,繼續追擊。五萬太原府邊軍聽從裴中書指揮,在後方支援。」
李相激烈地反對。
和裴氏有姻親的崔中丞始終保持沉默。
姜鶴望今天召了幾位重臣來商議,原本也有趁着大勝的機會撤兵的意思,沒想到姜鸞堅決主戰。
他唉聲嘆氣了一陣,難以決斷,擺擺手,「那就先發下詔令,把謝大將軍的騰龍軍撤回來。裴中書那邊……哎,還有五萬邊軍的動向,讓朕再想想。先讓他們原地待命吧。」
姜鶴望是真沒想好。
他不大相信朝臣們所說的,裴顯狼子野心,圖謀着總領天下兵權,有不軌之心的那套。他覺得裴中書是個親近皇家的好外戚。
但戰事從六月里籌備打起,一直打到了九月里。不要說八月中秋宴了,就連八月底,虎兒的周歲生辰都沒能好好地過。
日夜都有戰報遞過來,次次都是六百里加急,他聽得都累了。
既然這次大獲全勝,突厥人全部驅逐回了荒漠裏,他實在不想再打下去了。
三天之後,姜鸞又「籌措」了三萬兩金,大張旗鼓地送到了戶部衙門外。
李相清點完畢,戶部衙役忙忙碌碌地把箱籠搬入庫的時候,李相跟姜鸞站在戶部衙門的庭院裏,對着滿地的箱籠商議着,
「國庫如今太缺錢了,殿下籌措的錢款彷彿及時雨啊。但有件事需得給殿下說一聲,聖人下了諭令,三軍原路返程,以後應該用不着太多軍餉了,老臣斗膽和殿下商量一句,今天入庫的三萬兩金,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送去前線,供返程的十八萬大軍嚼用。其餘兩萬兩金……要不然……戶部先撥給工部?工部興修水利,也急需錢哪。」
姜鸞「嗯?」了聲。
「三軍原路返程?包括裴中書的玄鐵騎和太原府守軍,所有大軍全部返程?聖人的諭令何時下的?」
李相:「昨日午後。六百里加急送去邊關,此刻應該出了京畿地帶了。」
姜鸞點點頭,「知道了。但本宮辛苦籌措的三萬兩金,都是預備着做前線軍費的。李相只肯花費一萬兩金購買糧草,那本宮就留下一萬兩金給戶部吧。」
當場吩咐下去,「留一萬兩金的木箱給戶部。其餘兩萬兩金,原路抬回東宮。」
李相大感震驚:「且慢,殿下,抬都抬過來了,這這……」
姜鸞才不理他,直接清點了兩萬兩金,抬回馬車裏,原路拉回東宮。
當晚秘密叫了文鏡來,問他,「我看你們督帥很器重薛奪。那麼多位將軍里,單單點了薛奪的龍武衛留下守衛宮禁,值守聖人所在的紫宸殿。他是不是你們督帥身邊知根知底的親信?」
文鏡不假思索,「薛奪是。」
「那好極了。夜裏替我把薛奪叫來。我有事單獨跟他說。」
當天入夜後,薛奪秘密入東宮,站在姜鸞的面前。
姜鸞直接把裴顯留給她的羊皮圖紙攤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家督帥出京前給我的。知道這是什麼鬼畫符嗎?」
薛奪見了那副鬼畫符,臉色都變了。
這麼要命的東西,督帥他、他怎麼能放心留給了皇太女!
皇太女和督帥的關係再親近,舊日的舅甥情分再怎麼深厚,畢竟一個是臣下,一個是儲君,那麼大一個把柄,足以威脅到家族根基,怎麼直接塞進儲君手裏了!
姜鸞瞅着薛奪看,見他臉色都變了,心裏也明白了七八分。
「行了。你是知道這鬼畫符的用處的。」她把沾染了沉水香的藏寶圖仔仔細細地折好,又重新塞進荷包里。
「那就簡單多了。朝廷如今想退軍,戶部不想再撥款給前線輸送糧草了。但前線的仗還沒打完。你家督帥留給我的二十萬兩金還剩下一多半。」
姜鸞盯着薛奪的眼睛,「東宮出錢,秘密購買一批五萬兩金的糧草輜重,你安排人,把糧草輜重秘密送到西北前線營地里去。敢不敢做,能不能做到。」
薛奪精神大振,當面立下了軍令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