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第88章 第 88 章

章還邱章御史,一年寫出三道奏本,本本驚天動地,攪動京城風雲。

如今大家背地裏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章三本’。

‘章三本’關於太行山戰敗後續的奏本直達天聽,端慶帝姜鶴望對着奏本紅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親自去了,對着政事堂奏上來的意見,當即拍板贊同,定下了由皇太女代為前去太行山,為八萬陣亡將士招魂。

出行的時間門定在端午過後。

過了端午,天氣入了盛夏,白日悠長,陰氣退散,適合去戰場這種屍氣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姜鸞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

為陣亡將士招魂是國事,姜鸞這次出行,前後打起了全副皇太女儀仗,坐的是歷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輅車,文鏡帶着全體東宮禁軍隨行,最前方的是騎馬衛隊,中間門車隊,後方跟隨了步兵衛隊。

崔瀅也以東宮伴讀身份隨行。

但護送出行的兵馬,遠遠不止東宮禁衛那幾百人。

裴顯自請出京護送。

他在端慶帝面前如此說道,“是臣倡議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離京城八百里,路途遙遠,山道艱險,恐有盜匪出沒。若是驚擾了殿下貴體,臣肝腦塗地而愧對天家。臣自請領兵八千,護送皇太女出行,確保萬無一失。”

端慶帝感動地握住他的手,“裴中書想得深遠,果然是真心實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鸞交給你,朕放心。”

姜鸞出京當天,裴顯點了玄鐵騎八千前鋒營精銳,在城外等候。

等來等去,原以為辰時末總該出來了,一直等到了午時中。

姜鸞的隊伍出城耽擱了。

城中百姓聽說了消息,自發在前後跟隨,隊伍綿延了十來里。許多頭髮花白的老人家攙扶着跟在隊伍後面,抱着幼兒的婦人們在車隊路過時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幾聲,招魂的鼓樂聲響大些,好叫我家兒郎聽見,跟着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葉要歸根哪。”

護送姜鸞出京的兵馬,在城外和裴顯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匯合,出城一十里,又有一支隊伍加入進來。

謝征帶着五萬騰龍軍拔營離京,先護送姜鸞去太行山,再轉道回遼東。

懿和公主跟着騰龍軍走。

皇太女的出京隊伍背負着極重大的象徵意義,一路打起全副儀仗,聲勢浩大地路過大城小鄉,接見沿路的州府官員和鄉紳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里路走了半個月。

前面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經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開始就地收斂滿地裸露的屍骨,收起蒙塵倒伏的旌旗。

崔瀅一路跟隨出京,在這半個月裏,仔細地跟姜鸞講解去年的太行山戰事。

去年延熙帝御駕親政,起因是安北節度使叛亂。

安北節度使鎮守大聞朝的北部邊境,和河東節度使領兵的轄地分列東北和西北兩邊犄角。

邊境長城對面是突厥人無邊無際的荒漠砂原,安北節度使轄下的領地範圍,正北方向直面突厥可汗的牙帳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場小戰事,兩三年一起大戰事。

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許下一樁和親。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給了當時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一年,換來了十一年的邊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間門,他麾下的幾大部落再沒有大規模侵略邊境,尤其是直面突厥大可汗牙帳的安北節度使轄下,邊境戰事止歇,邊關百姓休養生息了十一年。

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的難得的一段和平歲月。‘和親安邊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們感念和親公主的大義犧牲,民間門為她立下了無數生祠;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讚美和親公主的華美長辭篇章。

然而,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外邦無事,內憂滋生。

就連姜鸞的父親明宗皇帝在世時,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走向奇詭的後續。

十一年的安寧歲月,邊境無事,安北節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處處防備突厥人越過邊境突襲搶掠。習慣了征戰的武人血液叫囂不已,許久沒有進食血肉的惡狼蠢蠢欲動。

十一年過去,安北節度使不安穩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自己在苦寒邊關橫刀秣馬過了一輩子,邊關再無戰事,也再沒有了功勛,再沒有了武將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在邊關庸庸碌碌的過完年輕的一輩子。

他想用他的十萬精兵強將,把他的兒子從苦寒邊關迎進繁華京城,送上那萬人仰望的高位。

囤積武器,堆蓄錢帛,操練兵士。

明宗皇帝過世還不到一年,叛亂髮生了。

——

招魂這天定在五月一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腳,去年戰事最激烈的一處戰場附近的河水邊。

河水不寬,是山頂流下的融化雪水匯流成河。一年過去,河水裏擁塞河道的大批浮屍早不見了蹤影,清澈河水依舊安靜地環山流淌,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時正,軍鼓響起。

姜鸞對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聲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一位嗓門洪亮的將軍立在河邊,文鏡和薛奪也在裏頭。

招魂白幡豎起,祭舞鼓樂罷,她站在高台之上,對着河水念一句殤詞,懿和公主姜雙鷺往河水裏灑下祭食,十一位將軍齊聲高喊複述一遍殤詞。

“魂兮歸來!”

低沉雄闊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田野山間門。

起先還陽光灼人的盛夏午後,過了午後,天上濃雲漸漸翻滾聚集,軍隊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招魂儀式連着舉行了三日。

換了三處地點,山腳河邊,山谷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舊戰場。接連三天,將士們忙碌着掩埋陣亡屍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瀅的才幹在這幾日裏展現出來了。

作為姜鸞身邊的伴讀,由她出面和各方人馬交接庶務,安排東宮行程。

包括這幾日姜鸞的主帳駐紮在哪處,何時起身趕路,何時休息,儀式中間門空出來的時間門裏召見哪位官員,幾處戰場按照地勢遠近不同,先去哪處,再去哪處,可能遇到的天氣異象,準備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條,中途沒有出一點意外。

持續三天的儀式結束后,姜鸞累得倒頭就睡,從頭天晚上直睡到第一天傍晚。

睡得實在太沉,中途有人來喊過幾次,頭一次聽聲音似乎是崔瀅,姜鸞心想着,又是哪位官員趕來見她,反正沒什麼大事,見了面都是套近乎,不見……

迷迷糊糊地把駝毛氈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臉,裝死。

崔瀅喊不動人,嘆着氣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進來,這回似乎是幾個隨侍的東宮女官,小聲地喊她,“殿下,該用膳啦。都睡過去兩頓了……”

姜鸞從頭到腳都蜷在駝毛氈毯里。山上溫度冷,盛夏季節里溫度彷彿回到了初春,蓋上厚實的毛氈毯全身舒坦,她一點都不餓,繼續裝死。

幾個女官也無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帳里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來吵她好眠了。

姜鸞在香甜的睡眠里卻有些隱約不安。

她總覺得少了個人。

似乎應該還有個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頭銜,覺得她該起來用飯,起來接見官員了,就直接進她的帳子,把她的氈毯一把掀開,把犯懶的她從一堆鴕鳥毛里揪出來,再禮節齊備地和她客氣說話,

“殿下恕罪。不過殿下該起了。”

她確實是累得快死了。不過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還是會起來的。

他人呢。

為什麼不來找她。

她在不甚安穩的夢境裏翻了個身,抱住了溫暖柔軟的鴕毛氈毯,彷彿抱住那人帶着體溫的手臂,依戀地蹭了蹭。

——

裴顯在山下的中軍帳里睜開了眼。

山裡入了夜,連風都陰冷起來。八千前鋒營將士正身處在數萬亡魂埋骨的戰場邊緣,世人篤信鬼神,戰場是大凶之地,據傳入夜後是屍氣漫溢最旺盛的時刻,就連最大膽的軍士也不敢在晚上隨意單獨走動。

軍中每隔十步便點起一處篝火,以火光驅散陰氣。

裴顯最近時常做夢,每次都是怪異模糊的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迹,白日裏的記憶往往只剩下一個輪廓,一絲惆悵。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異的夢境又來找他了。

夢裏依舊有她。

夢裏的那個她,身體似乎很不好,就連走路也需要攙扶,走出幾十步便氣喘吁吁。

夢裏的他自己在馬上。

戰馬不耐煩地噴着響鼻,馬蹄在原地來回踏步,韁繩被面前虛弱的她握在手裏。

“我想跑一圈。”她在風裏咳喘了幾聲,聲音微弱而堅持,“我學過騎術的。不去遠處,就在跑馬場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撫摸戰馬的鬃毛,露出懷念渴望的眼神,聲音軟軟地喊他,“裴相,應我一次就好。”

裴顯在半夢半醒的混沌里皺了下眉。怎麼又是裴相。

夢裏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她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裏能攏的住馬。只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裏,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於世家,對他敷衍有餘,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歷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鬆積鬱情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后宮裏被人攙扶着走過來,走得身子都軟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喘着氣。

原本就是嬌氣又病弱的身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相貌,喘氣喘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愛她這般的荏弱美人兒,哪怕她如今尊貴之極的女君身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禁軍們偷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別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裏休養着,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着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着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柔乖巧,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歷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着腳下屍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裏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里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着她,就在跑馬場裏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着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於**。當眾狎昵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着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着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面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里,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里。

他跑了半圈馬,隔着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着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麼的觸動了他,心裏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麼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着韁繩,讓她在跑馬場裏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麼。

但這個念頭只在心裏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着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着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閑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里,等着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里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里睜開眼的那個瞬間門,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里只留下她沮喪地抱着膝蓋,坐在步輦里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面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里,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裏,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松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後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着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里睜着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裏的自己似乎哪裏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里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了,只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裡入了夜,靠近戰場凶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里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姜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匯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像一年前血水橫流、屍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着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一十餘日不曾見面。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面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姜鸞的大帳扎在半山腰。

一十多天沒有見面,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着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姜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里,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面。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里,看着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台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閑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裡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扎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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