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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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烈日比七月更加張狂。
隔着玻璃,蕭侃都能感受到自己的雙腿正在被炙熱烘烤。
其實她大可不必坐在窗邊,反正雙眼矇著紗布,能看見的只是一片離離花花的光影,可胡金水非說地下有邪氣,多曬太陽才能消災祛病。
她拗不過,被迫從晨曦曬到正午。
暑期是小孩看病做手術的高峰期,鄰床的小姑娘正在大口朵頤今日的午餐,短暫的失明讓餘下的四感變得極為敏銳。
蕭侃聞得出來,是牛肉拌面。
不用看時間也知道,胡金水送飯又遲了。
好在她不餓,沒什麼胃口。
她醒來已有三天,記憶始終是斷斷續續的,一時是在水中撲騰掙扎,一時是林尋白拉着她奮力上沖,地底黢黑無光,暗河波濤翻卷,她目如刀剜,頭疼欲裂,實在記不住更多。
儘管胡金水曾口若懸河地向她講述當時的驚心動魄,說他如何報案,如何得知昌馬鎮連日暴雨,又如何嚇得暈厥過去。
毫不誇張地說,他是真的認定蕭侃與林尋白沒活路了。
地面發洪水都是要人命的事,何況是地底的洪流?
只是不知他倆在沙漠溺亡,該去哪裏收屍,又該如何超度?
然而張陽的態度十分堅決,劉軍更是直言:“挖也得把人挖出來!”
一時找不到立刻出發的救援隊,加上景區審批手續繁瑣,他們等不及,便自己扛着工具進了風蝕谷。
無奈原本的洞口怎麼挖也挖不通,最後還是胡金水想到,疏勒河自東向西,倘若地洞和土海一樣是“活”的,就應該往西挖。
果不其然,向西剛挖了三四處,張陽大聲驚叫,說他腳下有震感。
每每說到此處,胡金水都忍不住提高語調,“沒等我們舉鏟子,地面就裂出一道縫,那洪水像條龍似的飛上來,直接把我掀翻了……”
奔騰的水浪不滿於地下的逼仄,硬生生撕開戈壁,豎起一面十米高的水牆。
水牆沒有支撐,轉瞬間如瀑布潑灑,飛流下墜,在溝壑深處衝出一片汪洋,密密麻麻的白骨剎那鋪開,胡金水嚇得哇哇大叫。
還是劉軍眼尖,從白骨堆中看見兩個趴着的人……
明明是親身經歷,蕭侃卻恍然如夢。
說實話,她並不在意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因為在那樣的情況下,死是註定的,活才是一種奇迹。
即便弄清楚了,也沒有參考價值。
這一次走運不代表下一次還走運,她走運不代表別人都走運。
必須時時謹慎,次次搏命。
而大難不死,未嘗不是另一種空蕩,另一種寂寥。
病房的門咔嗒響了一聲。
小姑娘童言無忌地說:“哇,今天是好看的哥哥來了!”
蕭侃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接着是拖動板凳,打開保溫飯盒,“蕭老闆,吃飯了,今天眼睛還疼嗎?”
她緩緩轉身,以自己的感知面向林尋白。
“怎麼是你?你不用去搜救現場了嗎?”
“醫生通知我來拿化驗報告。”林尋白給她倒湯,自然而然地避開第二個問題,“你一定想不到詛咒到底是什麼!”
蕭侃伸手,摸索到吃飯用的勺子。
她說:“我猜是某種蟲類,非常稀有的品種。”
嘩啦一聲。
是林尋白把湯倒灑了。
“你、你居然知道?!”
蕭侃淡定地摸出一包抽紙遞給他,清醒后的這些天,她為了防止自己亂想,便反覆琢磨《得眼林》的詛咒,最終琢磨出一個關鍵。
《得眼林》只是《得眼林》。
一旦將壁畫從詛咒中摘除,詛咒本身就失去了鬼神色彩。
那麼已知信息也會變得明朗化——死亡、失明、敦煌周邊。
特別是雅丹魔鬼城一帶。
至於失明的過程,他們在地下親眼見識過,起初是發紅滲血,接着沒了黑眼瞳,精神開始錯亂,待到屍體被發現,才形成真正的盲屍。
與其說是“挖眼”,不如說是“食眼”。
眼睛的丟失並非一蹴而就,而是逐步的、漸漸的被什麼東西“吃”掉了。
要不然她不會想到用紗巾蒙眼,也不會因為獲救及時,僅僅是暫時失明,還能在醫院慢慢悠悠地等康復。
她的聰慧,林尋白從不懷疑。
但該吃驚照樣吃驚。
“確實是一種蟲。”他拿出報告認真地向她解釋,“你聽過羊狂蠅和紫鼻狂蠅嗎?”
蕭侃搖頭。
林尋白娓娓道來。
狂蠅是雙翅目昆蟲,與蒼蠅同目不同科,其中常見的品種是羊狂蠅。
羊狂蠅亦是一種幼蟲專性寄生蠅,蟲卵會在母體發育成微小的幼蟲,雌蠅準備產卵時,便會繞在山羊和綿羊周圍,伺機將幼蟲撒出,投入羊眼。
幼蟲雖小得肉眼難辨,卻有很強的活動能力,它們成群結對地從羊眼鑽入鼻腔,不斷往裏爬,最終進入顱腔,侵害大腦神經。
羊被狂蠅感染後會鼻涕不止,呼吸困難,甚至不吃不喝,狂奔至死。
故名羊狂蠅。
因為主要癥狀集中在鼻部,加之羊狂蠅極少傷人,所以沒人把盲屍的事與之關聯。
而紫鼻狂蠅是比羊狂蠅更罕見、更兇殘的品種。
它不止向牲畜撒卵,對人也一樣。
紫鼻狂蠅的幼蟲進入眼部便直接寄生,導致寄主雙目失明,痛苦難忍,一點點在折磨中死去。
由於病例稀少且分散在邊遠牧區,國內的相關研究幾乎是空白。
蕭侃蹙眉想了想,“這麼說,紫鼻狂蠅是先吃眼睛,再侵入神經系統?”
“是的,不過你眼睛裏取出的幼蟲還不完全是紫鼻狂蠅,似乎是它的亞屬品種,目前尚無文獻記錄。”林尋白回道,“從癥狀上看,它的攻擊速度比紫鼻狂蠅快,兩三天就能啃掉半個眼球。”
為此,她的主治醫生翻閱了大量資料,據說在國外文獻中查到一種“胃狂蠅”,這種狂蠅會趁人不備將蟲卵撒進口腔,讓幼蟲爬進腸胃,把人咬得腸穿肚爛。
新的亞屬品種很有可能兼顧了二者的特性。
可無論哪一種狂蠅,它們的共同習性都是在夏季產卵。
蕭侃當即反應過來。
“燕子說的時間不一樣,原來是這個意思。”
林尋白點點頭,“我統計了一下,不算竇叔那群人,其餘死在沙漠的盲屍,推究實際的死亡時間,全集中在六七八三個月份。”
估計燕山月也做過統計,才會那麼篤定趙河遠與王芳菲逃不過詛咒。
他繼續說:“還有就是生長環境,狂蠅大多出現在牧區,也是牧區有水有草的緣故。”
按常理,敦煌周邊並不適合狂蠅生存。
除了——
“馬迷兔灘!”她說。
馬迷兔的蘆葦灘位於魔鬼城西南面,正是有水有草的好地方。
那天胡金水阻止她開窗嘔吐,是擔心蚊蟲叮咬,殊不知草里還藏着比蚊蟲更可怕的東西!
夏日高溫,狂蠅僅在夜間與黎明出沒,若是天黑后在這兩處地方兜兜轉轉,長時間停留,勢必會遇上狂蠅撒卵。
林尋白重重地嘆了口氣。
“難怪這些年的盲屍都是落單的驢友與尋寶人,一般人可不會去馬迷兔灘,去不開放的風蝕谷。”
有了以上限定條件,盲屍的出現便成了一道持續、連貫,卻又隨機、冷僻的謎題。
蟲卵細如塵埃,被撒的人往往毫無察覺,待到癥狀出現則為時已晚,疼痛讓他們發狂哭嚎,錯亂的意識讓他們不停奔走。
夏季的沙漠是烈焰地獄,目不能視就意味着迷失,而迷失又伴隨着死亡。
但幼蟲偏偏靠人的眼珠獲得水分與營養,孵化后展翅飛去,不留下一丁點痕迹。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的確是一種“借眼”。
也是一種“投胎。”
幸虧蕭侃命大,醫生順利從她眼中鑷出寄生的幼蟲,否則這個秘密至今都不會被人發現,就連當下的治療方案,也只是將幼蟲去除,再用抗生素沖洗眼球。
或許真正救下她的,恰恰是差點要了她性命的暗河。
在沒有醫療輔助的情況下,暴漲的河水反覆沖刷她的雙眼,提前替她做了大部分清洗。
真相撥開詛咒的陰雲,既讓人震驚,又讓人唏噓。
震驚於小小的蟲卵竟有這麼大的危害,唏噓於世人恐慌,謠言滋生。
《得眼林》只是一幅壁畫。
狂蠅只是一種昆蟲。
當沙衛將壁畫帶出洞窟,當他為了逃生走進風蝕谷,狂蠅的幼蟲落入他眼中,詛咒也隨之寄生。整整二十五年,他用死亡滋養出一條聳人聽聞的詛咒,以償還他犯下的罪孽。
可詛咒沒能勸退前赴後繼的尋寶人,誘惑永遠是無法抗拒的吸引。
人心如此,人性如此。
為了緩解這個沉重的話題,林尋白告訴蕭侃一個好消息。
“對了,醫生說你下周就能出院了。”
蕭侃並沒有為此產生太多的欣喜,她冷不丁地又問了一遍最初的問題。
“你不去搜救現場,是不是因為搜救停止了?”
林尋白無言以對。
自他們逃出生天已經過去五天了,趙河遠是緊跟在他們後面被救下的,王芳菲和保鏢的屍體也在兩天內陸陸續續被打撈上來。
唯一剩下的便是燕山月。
沒有獲救,沒有遺體。
地洞被暗河灌成一口蓄水池,裂開的地面如同一隻巨大的眼眸,含淚凝望天空。
一百二十個小時,搜救工作正式結束。
“蕭老闆……”
他一時哽咽,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蕭侃靜默良久。
久到保溫罐里的飯菜徹底涼透,久到鄰床的小姑娘酣然入睡,久到過去的三年在她腦海中走馬燈般地轉了一圈。
她想起自己與燕山月的初次相識。
她說,你叫燕山月啊,名字可真好聽。
而燕子寡言,只顧埋頭修畫,那天陽光正盛,她卻緊閉窗帘,於幽暗處專心工作。
一晃三年,蕭侃才明白,燕山月不是燕山月。
再好聽的名字都不及沙雪。
沙隨風聚,雪隨風來。
燕子一定是去了風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