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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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燕山月是他們此行最重要的目標,蕭侃淌過齊腰的河水,向著烽燧靠近。
林尋白大喜,跟上她的同時打量了幾眼烽燧的結構,主體由黃土夯築,表層剝落的地方露出內里的木柱骨架,入口應該在左邊。
“蕭老闆,往左……”
他話說一半,自己先斷了。
前方的蕭侃疑惑回頭,林尋白神情複雜地伸出一根手指,朝左上方指了指。
烽燧頂部建有望樓,木質的柵欄圍成一圈,中間的小屋似亭非亭,似閣非閣,木柵內只站着燕山月一人,但望樓之外,還有兩個人。
一男一女,蕭侃都認識
一個是趙河遠,一個是趙太太。
地下的世界不比地上,沒有萬眾矚目的輝煌,也沒有往日的風光華麗,趙河遠灰頭土臉,雙目緊閉,似乎處於昏迷狀態,趙太太倒是醒着,只是亂髮如麻,毫無矜貴優雅可言。
兩人雙手被縛,如待宰的羔羊被懸吊在烽燧左側的外牆上。
粗長的麻繩綳得筆直,一頭捆着搖搖晃晃的大活人,一頭繫着望樓的頂樑柱,林尋白收回之前的看法,與其說烽燧像燈塔,不如用絞架更精準。
五六層樓的高度,足以讓人粉身碎骨。
說真話,在這裏見到趙河遠,蕭侃毫不意外。
她唯一意外的,是自己到底還是小瞧了燕子。
低估了一顆深埋二十五年的復仇之心,低估了一個獨自成長的女孩,到底可以做到何種程度。
燕山月給了她答案。
縝密的謀划,利落的行動,以及快、准、很的下手,一步步,一招招,當之無愧是她一眼相中的搭檔。
換作是她,大概也會這麼做。
燕山月朝柵欄走近,低頭俯視,一向平淡的冷漠臉,此刻卻倏然一笑,不知為何,這抹罕見的笑容讓林尋白心頭一揪。
“燕老闆,你……他們……”
他再次語塞。
因為驚訝,也因為陌生。
反倒是燕山月主動開口,“沒想到你們來得這麼快,我以為一切結束后,你們才會找到這裏。”
說著,她頓了一下。
“或者,永遠不會找到。”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彷彿他們永遠不來,並不是一件壞事。
蕭侃一眼洞悉她眼底深藏的迴避,“難道你是沙雪,我就不來了嗎?”
燕山月無可否認。
她是沙雪,而蕭侃認識的是燕山月,某種意義上,她寧願蕭侃只認識燕山月。
那麼她們之間,便不會有欺瞞,不會有利用,更不會有此時的遙遙相對。
蕭侃向前淌了兩大步,“我知道趙河遠是春生,所以你才會這麼做,燕子,二十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直覺告訴她,那些想不通的地方一定藏着不為人知的隱秘。
“看來我們的身份你都知道了,那……”燕山月目光一轉,輕蔑地看向趙河遠旁邊的女人,“她呢?”
“她是……”
這正是蕭侃的另一個疑惑之處,綁趙河遠合情合理,綁他太太會不會有些禍及家人?
燕山月又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冷,也很不屑,有一種從骨子裏散發出的厭惡。
是恨。
她向蕭侃介紹:“她是趙太太,現在叫王芳菲,以前叫王芳。”
“是生下我的人。”
***
燕山月的故事,開始得比二十五年前還要早。
她出生在沙家村,又是落雪時節,故而起名沙雪。
兒時的記憶往往支離破碎,可她不一樣,她從小就有異於常人的記憶力,即便沒有優質的教育環境,也不妨礙她成為全村最聰明的孩子。
老人講過的故事,年長孩子的課本,甚至是牆上的舊年畫,都是她學習的來源。
畫上的秦瓊與尉遲恭,是沙雪最早學會的人物畫。
三歲半的孩子,筆都握不穩,勾出的圖案倒有模有樣,還不認識字,卻能依葫蘆畫瓢,把那些橫豎撇捺一筆不誤地“畫”出來。
有人對沙衛說,你這娃尖得很,留在村子裏日塌了,怪可惜咧。
當天夜裏,沙衛躺在炕上,問身旁的婆姨,“以後要不要讓雪兒去念書?”
他婆姨回他:“女娃念甚的書!”
沙衛想想,是這個道理。
整個沙家村沒有一個女娃去念書,偏他家還窮,他婆姨說了,沒錢絕不再生,與其花錢讓一個女娃念書,不如多攢錢還債,爭取日後生個帶把兒的。
黑暗中,他婆姨又道:“她生在這裏叫日塌了,那俄嫁給你就不算被日塌了?”
沙衛更加不敢做聲。
他心裏清楚,他婆姨王芳是十里八鄉長得最亮豁的女子,之所以嫁給他,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沙家村比王家村富一些,二是因為王芳過於扎眼。
聽說毛子佔領西北的那些年,曾有一支殘兵進了王家村,等殘兵離開后的第二年,王芳她爹就出生了,生下來就是藍眼睛,和其他兄弟姐妹完全不像。
因為這個緣故,她爹遲遲娶不上婆姨,王芳出生的時候,她爹都四十好幾了。
她上面還有個哥哥,哥哥和她沒有藍眼珠,可皮膚白得嚇人,一家人在村裡處境尷尬,王芳一心想要嫁出去。
來到沙家村,離開那些風言風語,王芳就只是一個膚白貌美的莎莎。
她跟着村裡人去鎮上趕集,鎮上有花花綠綠的報紙和雜誌,同村的人對她說:“這紙上印的女子還么有你盤子亮哩!”
賣雜誌的老闆探頭瞅了一眼,跟着附和:“你這女子要是進了城,能上電視!”
王芳問:“啥叫電視?”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在那個短暫的剎那中,她堅定地相信,紙上印的女子確實不如她漂亮,但一定不會說如此難聽的方言。
老闆嘆息道:“算咧,山溝溝里的,別想了。”
回家后,王芳與沙衛大吵一架。
因為炕不夠軟,因為柴火砍少了,因為晚飯沒有肉,因為……
因為她不知道城裏的世界。
那年秋天,與沙衛同村同姓的堂叔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去敦煌莫高窟種樹,工資算不上豐厚,卻足夠一家人過得比以往要好。
八十年代末,西北地區的貧瘠像風中的沙土一樣尋常。
家家都窮,人人自足。
沙衛認為的好,是他把省下的工資寄回老家,一半用來還債,一半給王芳家用,這樣平日裏能多吃上幾次肉,到了年關,還能給自家婆姨買件新衣裳。
沙雪認為的好,是天冷落雪,他爹從敦煌回來,給她帶院裏研究員們用剩的零散紙筆,那些小小的鉛筆頭短得僅有兩寸長,而她手小,握着剛剛好。
可是以上種種,王芳並不覺得好。
她將沙衛寄回的家用全部攢起來,大半年後的一天,她把沙雪寄放在李梅家,偷偷買了一張去蘭州的火車票。
一周后,她從蘭州回來。
手裏的錢花完了,身上卻多了一條的確良碎花裙。
沙家村的婆姨只穿藍灰兩色的棉布衣褲,而她的裙子截然不同,面料挺括,色彩艷麗,明黃的底色上佈滿紫色小花,如漫天黃沙中的一抹春色。
王芳將它視若珍寶。
“總有一天。”她摟着沙雪說,“我要去南方看看。”
沙雪窩在她懷中,好奇地問:“南方有什麼?”
“有電視、有汽車、有高樓,還有輪船……”王芳一一羅列她在蘭州見到的、聽到的新鮮玩意,特別是她在旅社的公共電視上看到的畫面。
她愈發覺得,自己被沙衛日塌了。
***
入冬后,沙衛從敦煌回來,還帶了一位朋友到家裏做客,那人比他小兩歲,叫春生。相比粗獷黝黑的沙衛,春生長得分外俊俏,是個xin疆導遊。
年關將近,春生沒有空手,他帶了兩包果脯和一條紅色的羊毛圍巾做禮物。
沙雪吃着甜絲絲的果脯,給春生表演了她的拿手絕活——為他畫了一張肖像。
儘管是白紙黑線,春生卻對畫像讚不絕口,“這孩子畫得真好!真好!”
王芳端着兩碗搓魚面從廚房走出來,看都不看,直接把碗壓在畫紙上,“好啥好,小娃娃瞎塗瞎畫。”
春生把沙雪抱到腿上,抬眼看向王芳。
一身的粗布棉衣也掩蓋不了她姣好的容顏,皮膚細白,眼窩深邃,鬢角的一縷碎發垂在耳旁,風情萬種。
他忽然脫口而出。
“嫂子也好……”
王芳一怔,兩頰緋紅。
此後的一年,春生常來沙家村,說是帶外國遊客去嘉yu關參觀,路過這裏,幫沙衛捎點東西給她們母女。
有時是幾塊糖,有時是一本小人書。
沒有孩子能夠拒絕花花綠綠的禮物,沙雪把糖果拿給李梅分享,又捧着書給李梅讀上一整天,她驕傲地說,這都是她爹給她買的。
有一次,她回家回得早,聽見王芳與春生在裏屋說話。
“南方……南方人有好多錢吧?”
“不,不是南方人有錢,而是只要去了南方,人人都能搞到錢!”
“那要怎麼去呢?”
“我會想辦法的……”
沙雪記得王芳的叮囑,大人說話,小娃不要插嘴,所以她乖乖坐在屋外的台階上,繼續看書,直到天色漸黑,她才把自己讀到的那頁捲成一個圈,做上記號。
她起身敲了敲房門。
“媽,媽,肚子餓了。”
王芳拉開門,把她拽了進去。
春生坐在裏屋的炕上,沖她招招手,“雪兒,要不要再給叔叔畫一張畫?”
沙雪點點頭,提筆就畫,末了,她把畫紙遞給春生。
畫中的男人盤腿而坐,身姿挺拔,捲髮圓頭,有鼻子有嘴,唯獨沒有兩隻眼睛。
春生皺起眉頭,“雪兒,你怎麼沒給叔叔畫眼睛?”
五六歲的女娃仰起腦袋,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因為叔叔的眼睛裏有多好東西,我還不會畫。”
春生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
他將畫紙一疊為二,塞進衣服口袋,“那等你以後長大了,再給叔叔添上。”
沙雪說:“好。”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得又大又急,沙雪一心期盼着她爹能提早回來,可就在沙衛回來前,王芳先不見了。
起先,沙雪以為她是去鎮上買年貨,沒趕上回來的車。
但第二天天黑,王芳還是沒回來。
好在第三天傍晚,沙衛回來了,他神色匆匆,放下行李就把里裡外外的幾道門全部鎖緊,然而王芳的失蹤讓他再次衝出家門。
在尋找王芳的日子裏,沙衛每天早出晚歸。
有時候春生和他一起去,有時候春生在家陪沙雪,還有的時候,他們會起爭執。
春生說:“嫂子的事你別太急,正事要緊,先把東西給我……”
沙衛十分執拗,“不,俄要帶婆姨一起走,她不回來,俄不拿錢!”
“那雪兒呢!”春生急了,指着牆角的沙雪質問他,“聽說已經報案了,你再耽誤,我們都走不了!”
“你放心。”沙衛拍着胸脯保證,“俄不會連累你,萬一俄么走掉,你要幫俄照看雪兒,俄回頭再來接她,無論如何,俄都要找到王芳!”
那時候的沙雪,會畫畫,會讀書,卻不懂“么走掉”三個字的真正含義。
她只牢牢記着一點,她爹會回來接她。
所以沙衛告訴她的秘密,她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告訴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