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規矩
part3
玩了一輩子鷹,最後被鷹啄瞎了眼。
蕭侃一口氣追出去三四公里路,敦煌城不大,她沿着黨河向南,已經快到七里鎮了,成片的露營基地在這個時節鮮有人煙,空蕩蕩的連一片鬼影都沒有。
不對,別說是穿紅衣服的鬼,連路邊夜攤的紅色招牌都被她一一掀翻。
凜冽的空氣中,她撐着膝蓋大口喘息,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是人,就要抓到人,是鬼,就要挖出墳。
可惜她一樣都沒撈着。
“操。”
這是近一個月來,蕭侃第一次爆粗口。
吉普車的馬達聲轟鳴而至,燕山月收完攤子才開車趕來,來的是不早也不晚,卡着蕭侃的體力極限。
早了,她還沒追夠,晚了,她就該着涼了。
熱汗經不起冷風,蕭侃煩躁地抓了一把吹亂的頭髮,拉開車門坐進去。燕山月安安靜靜地開車,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氣氛只維持了三秒,蕭侃還是炸了。
“你說晦氣不晦氣,大晚上撞上個鬼東西,飛的比沙子還快!”
“趙河遠那傢伙是大方還是摳門,賞金那麼多,定金卻給這麼少,還不夠咱倆吃肉呢。”
“西瓜沒撈到,芝麻先丟了一把,我買主都找好了,就等你修完出手,現在好了,吃草吧!”
……
車子一路向前,罵聲一路向後。
燕山月依舊不作聲,蕭侃倒也習慣了,做搭檔嘛,第一是互補,第二是包容,所以即便賠了五萬塊,她也沒沖燕山月發火。
胳膊肘要向內拐,脾氣要衝外人發。
徹底發泄完畢,她嗓子幹得發癢,扭過身子去後排找水,座椅上堆得亂七八糟,衝鋒衣裹着防風帽,水壺裝在醫藥箱裏,還有蕭侃的愛馬仕鉑金包——壓在一摞舊佛經下面。
做一筆大單買一隻包,是蕭侃的原則,這隻鉑金包還是前年買的,今年嘛……她從包里抽出一份合同。
白紙黑字的條款有三頁,金額那一欄上印着一串0,是五百萬。
蕭侃入行有些年頭了,專門替客戶搜羅他們想要的寶貝,服務專業可靠,口碑信譽良好,接單的傭金也跟着水漲船高,但像這麼高的,還是頭一遭。這意味着對方要找的東西,要麼是無價之寶,要麼是難於登天。
當初和趙河遠簽合同的時候,蕭侃就有了這種自覺。
不過河遠集團是沿海地區的地產龍頭,趙河遠本人又是遠近聞名的慈善收藏家,捐文物、建博物館,是他這幾年做慈善的主要方向,這單生意也是她大學時的老師周正言牽的線,算是雙重保障。
等幹完這一票,她算不上財務自由,至少也是個房貸自由。
燕山月冷不丁地開口:“你的新房子押在違約金那裏。”
“用不着提醒我,我記得呢!”
“我是說,如果幹不完,也一樣不用還房貸。”
“……”
蕭侃沒好氣地看向窗外,夜晚的鳴沙山黑沉沉地壓在遠方,看似紋絲不動,然而一夜過去,在風力作用下就會徹底變樣。
從飛機落地到今天是整整一周,她白天四處跑,夜裏蹲鬼市,換作以往早就摸清門路了,可這一次她是空有買主,找不到賣家,剃頭擔子一頭熱,尤其是今晚這一出,更是讓她萌生了一個念頭。
“我們得找個嚮導。”她說。
燕山月卻談起了別的,“你不是不怕鬼嗎?”
蕭侃明白這話的意思,是問她方才怎麼會被一個“鬼”嚇到。是啊,她向來是無神論者,可不知怎的,一到敦煌,總有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冒出來。
比如——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當時在想,死去的人有沒有可能突然復活、重新出現,你說呢?”
燕山月沒有說話,她便自問自答。
“想來也不可能。”
***
第二天蕭侃睡到下午才醒,電視機柜上放着一份打包的羊肉粉湯,她隔着包裝袋摸了一把,還是熱的。白天是燕山月幹活的時間,蕭侃一向不去打擾她,吃完粉湯就自己下樓去了。
她們住在一家青旅,三層樓,沒有電梯,僅有的兩個單間被她倆佔了。蕭侃走到一樓的公共活動室,找到正和兩個廚子打牌的老闆。
她把要找嚮導的事一說,老闆立刻來了精神,小旅社的老闆向來愛牽頭、賺回扣。
“你有什麼要求?”他說。
關於要求,蕭侃是有大致想法的,首先得是當地人,了解這裏的一沙一石,其次要敦厚老實,少打聽私事,最後一點也最重要,她希望這個嚮導能允許她賒賬。
她說前兩條的時候,老闆都在點頭,可說完最後一句,老闆直接丟給她一本《敦煌旅遊指南》。
蕭侃把書推了回去,“老闆,賒賬不等於沒錢。”
“那等於什麼?”老闆反問。
“等於放貸。”她坦蕩蕩的。
“……”
沒錢的人老闆見多了,沒錢還好意思說的,真不多。
大廚正在嘩啦啦地洗牌,倒是想起一件事,“昨半夜來的那個小子,不是還問有沒有短工做嗎?說自己是個導遊。”
青旅的主要客源是窮學生和背包客,總之都是預算有限,所以一邊旅遊一邊打短工的人不在少數。
老闆歪頭回憶了一番,昨天他們三人也在打牌,他的四個八被二廚的四個九炸掉的時候,是有個年輕小伙登記入住,因為是住通鋪,他也沒太上心,只應了一聲就讓人先住下。
“不是本地人能行嗎?”蕭侃有點嫌棄。
“本地人不放貸。”
“……行吧。”她從善如流,“人在哪?”
“就在一樓……”大廚剛抬手,便笑起來,“巧了不是,正好來了。”
蕭侃順着他的指尖向後看去,短短一秒,她甚至來不及說話,就像豹子一樣撲了過去。
一道紅影破門而出,那人扭頭就跑。
青旅開在國道旁,兩邊都是低矮的土房子,跑起來塵土飛揚。蕭侃不及對方個高腿長,一開始落了下風,但她步頻快、耐力強,一公里多后反而咬得很緊。
熱汗從皮膚滲出,將秋衣緊緊地吸附在身上,讓人又累又燥。
跑在前面的人忍不住大喊:“你為什麼要追我?”
蕭侃顧不上回他,猛提一口氣衝上去,指尖剛觸到他羽絨服的下擺,就被他機敏地閃開,還順勢溜進一條房屋密集的深巷,差點不見蹤影。
“那你跑什麼?”她這才回應。
“你追我當然跑啊!”
聲音從右前方傳來,她立刻追過去,這片房屋是自建的,有高有低,間隔也大小不等,有掛在牆頭的苞谷,也有滿地晾曬的榆錢,還有忽然擋路的柵欄。
那人縱身一躍,跳過高高的柵欄,稍稍停了一下,“我又不認識你!”
“但我認識你!”
蕭侃一腳把柵欄踹開。
小臂粗細的木棍轟然倒地,那人明顯一愣,蕭侃趁機薅住他的腦袋,死死往後拽,他一個利落的側滾翻,再次從她手中逃脫,但這一次,他慌不擇路,捂着腦袋衝進一條細細的窄巷。
很不湊巧,這是一條死胡同。
兩邊各是一間二層的土坯房,而盡頭是一堵敦實的院牆。
蕭侃的身影從巷口閃出,他別無選擇,三步一躍,躥上牆頭,正要往下跳,又忽然停住了。他騎在牆頭大喘氣,俯視牆下的女人,個頭中等,跑得倒是真快,追了三公里也不丟,硬生生把他攆上了牆。
還揪了他一撮頭髮!
他倒吸兩口氣,捂住後腦勺的傷口。
“我到底哪裏惹你了?”
“把你昨晚在鬼市買的東西還我!”
逼仄的窄巷沒有一絲風,蕭侃單手扶牆,也在喘氣。總算是看清了他的相貌,和她一樣,他也不是本地人,儘管身材高大,但膚色偏白,尤其是他的五官,絕對擔得上精緻二字。
即使疼得齜牙咧嘴,臉上的英俊也分毫不減。
“你不知道鬼市的規矩嗎?”他反問。
媽的,蕭侃當然懂!
鬼市的規矩就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貨物離櫃,概不退換,看走了眼,買錯了貨,都是命,得認!
他居然想教她規矩?!
“什麼買賣都得你情我願,那東西我根本不打算賣,有個屁規矩!”她理直氣壯地反駁。
那人迷糊了,“不賣你放攤子上幹嘛?”
“那是我的擦車布。”她張口就來。
對方還真被唬住了似的,“這樣啊……”
“拿來吧,我把一百塊還你。”
“東西不在我身上。”他搖搖頭。
“那在哪裏?!”
“擦車了。”他說。
哦,他也擦車了,巧了不是。
蕭侃點點頭,後退了三步,接着一個猛衝,跳躍、蹬腿一氣呵成,上牆的同時直接將對方從牆頭踹了下去。
“我靠!!!”
那人近乎絕望地坐在一大灘羊糞堆里,發酵中的糞便稀鬆濕軟,溫暖地將不速之客緊緊包裹。
方才他跳上牆卻不跑,她就猜到牆的另一頭肯定沒什麼好東西。
現在換她居高臨下了。
“再問你一遍,我的東西呢?”
對方黑着臉,沒有回答,一副我都這樣了還怕啥的表情。
蕭侃撈起牆邊的一根長棍,熟練地耍了個花槍,棍風貼着他的頭皮凌厲而過,幾分髮絲就瀟洒地飛了出去。
他慘兮兮地苦下臉來,這次倒不像是騙人了,他說:“賣了,一出鬼市就有人問我要,我賣了三百五。”
說罷,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賣便宜了?”
蕭侃笑了,“怎麼會,你還多賣了一百。”
“啊?”
“應該是二百五!”
“……”
很明顯,對於他的話,蕭侃依舊是不信的,可眼下不是談話的地方,抓到人是第一步,拿回東西是第二步。
她把長棍伸過去,示意他抓着棍子起來。
對方乖乖照做,拉到一半的時候,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仰起頭,一雙眼眸又黑又亮。
“我叫柳晨光。”
她手一松,他又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