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可說也”
一整日的勞累與情緒激蕩,讓身體處還在小小年紀的謝疏影有些不堪重負。回到家中用過晚飯,就立刻躺下睡著了。
后兩天裏,老師佈置的作業她更是一個字也沒看,忙着與母親出門赴宴。
現在許多人知道謝疏影做了皇女伴讀,憑空有了女史身份,都來巴結謝家。她們沒有權貴的架子,為了體面,也不好意思不應約。
謝晟因其都察院的職務,本身就忌諱和朝廷官員有過密的來往。一下被他們抓住了女兒這個機會,便好似在他肚皮上劃開了一道口子,硬要往裏頭塞東西,極不是滋味。
再者最近恩科諸多事宜需要都察院會同各部商議,他越發控制不住地心煩意亂。得知女兒剛入宮上學就荒廢功課,少不得動了藤條,又嚴厲地說教一通。
“就算你不得意,也少拿孩子撒氣!”唐吉群安慰住哭得抽抽噎噎的女兒,瞪着謝晟道,“歇息兩天又耽誤得了什麼?你像阿蠻這麼大的時候,還在河灘上的爛泥地里跟人打架呢!人家把你打輸了,打怕了,讓你狼狽得跟個泥猴似的,你才進了學堂安心念書。阿蠻舊年去的國公府,現在能做到這樣,我看已是比你好多了!”
老爹雙頰“唰”地紅了起來,氣勢頓時矮下一截,“這檔子陳年舊事是誰告訴你的?你不該笑我,我剛上學那會兒還沒有你呢……”
“還能有誰?當然是你娘了!不僅是這一樁,你小時候在蘭陵做過的那些出了名的事,她全都告訴過我。”
“胡說!孩子時的事,怎麼能當真?也虧她老人家到那時還記在心上,竟然揭兒子的短……”
唐吉群懶得聽狡辯,於是牽起女兒的小手,轉身就要出屋子上樓,“阿蠻,跟阿娘走,別與這廝一般計較。”
“你不能把這些事講給阿蠻聽啊!”
阿爹的聲音變得飄飄悠悠。
謝疏影記得上一世時,阿爹阿娘從來沒在她面前提到過他們小時候的故事。
或許阿爹為公務勞累,無暇閑話。
或許曾經講過,但阿娘陪伴她的日子實在太少,她不敢觸碰傷心往事,到後來,也就都忘懷了。
漫步在家中小院裏,只見萋萋芳草鋪陳春日的詩篇,有零星的桃花在枝頭開放。
“阿娘,阿爹以前究竟做了什麼出名的事?”謝疏影忽然叫住阿娘。
“他做過最出名的事,大概是娶了你阿娘我吧。”
阿娘答非所問。
他們那時就很好,現在依舊如故。
-
轉過天去,到了交差之時。
前一晚上阿娘又把《氓》跟謝疏影透徹地講了一遍,她幾乎聽得要吐出來。
老師先讓兩個女孩背誦。公主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磕磕絆絆不成句子,直到卡在了第二段上。
謝疏影搖頭晃腦地把這一段接下去,張繼偉又讓她背第三段。
剛說到“不可說也”四字,老師便讓她停下。
“謝姑娘背得極好,回去一定沒少花工夫吧?”
“老師過獎了,學生先前已學過這首詩,能做到這樣,也是應該的。”她仍有些怕張繼偉看出來什麼端倪。
但張大人想的則是另一回事。
“你既然已經學會,如何不能教公主也學會呢?”
謝疏影低下頭。
蕭如鈺就是那個活潑張揚的性子,溫書或不溫書,不是她三兩句話就可勸說成功的。
她自然也不能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教不會。身為一個公主的伴讀,讓公主更舒暢地學習是她的責任。要是公主學不好,同樣是她來受過。
“伸手!”
張繼偉嚴肅地板著臉,絕不是要和她開玩笑。
謝疏影自覺又爽快地把手心朝上遞給老師,卻忽然又被另一雙手蓋住。
“老師,她背得那麼好,難道不可以抵我的過錯嗎?”
按照蕭如鈺的想法,自己背不出來的確要罰,但謝疏影的表現是超乎預料的,功過相抵,就可免罰了。
而且要一個比自己小兩歲多的小孩來教她,不是太強人所難,也讓她沒面子么?
“請殿下不要為難臣,這是宮裏歷來的規矩。昔日楚王殿下犯錯,也都是由玄通公子來受罰的。臣對殿下們縱然憐惜尊敬,然身居禮部,更不可破此例。”
對面的兩個男孩沒有說話。老師擋住了謝疏影的視線,看不到他們,尤其是蕭弈之的反應。
張繼偉剛剛抽出戒尺,就見公主擋在伴讀面前,於是用另一隻手稍掩了一下。他也不願懲罰一個極具天資的總角稚童,可無奈這就是皇家規矩,他作為臣子,又怎可違背?
謝疏影從餘光里看到蕭如鈺的眼睫輕顫,嘴角下撇,不悅之色立刻浮現在粉嫩的臉頰上。
這個本應該是她仇人的女子,現在竟然在護着她!
雙方僵持半晌,謝疏影夾在中間,憋紅了臉蛋不敢說話。慢慢的,那雙護着她的手也放了下去。
老師的戒尺彷彿只是輕點,閃念一瞬,手心裏才逐漸傳來一陣火辣的疼痛感。
她不由自主地蜷起手,牙根緊咬。
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每挨一下,她就縮一縮肩膀,頭上的髮髻與珠飾也跟着顫動。
她從上一世到現在,挨的打已不少,受便受了,不呻吟一聲。只是心裏在想,蕭如鈺雖任性刁蠻,從今日舉動來看,本性卻應不壞,竟為何傳到百姓的耳中時成了那樣一個不堪的潑婦?
疼痛之間,這些話又漸漸變為剛剛背過的“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幾個字。
她要一步步證明,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女子“不可說也”,她要洗去這些善良女子身上的污名。
先生此時將板子收進了腰間,清了清嗓子,說道:“念在今日是第一回,便不罰你太重,你且坐下聽吧。”
謝疏影鬆了口氣,收回雙手向張繼偉躬了躬身,整理好衣裙后就重新落座。
張繼偉又走到另一邊去問楚王。
與剛才不同的是,蕭弈之的神色竟也陰鬱慌張起來,而且會時不時地瞟向她。
這一切被謝疏影盡收眼底,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快速蔓延的恐懼。
而且她的頭此刻突然疼起來,就好像後腦被什麼憑空飛來的硬物擊中。牽及全身,便如坐針氈。
張繼偉打量了楚王幾眼,皺眉疑惑道:“今天雖是晴日,可還未到春分時節,楚王殿下又因何會揮汗如雨?若有何不自在,殿下可回去歇息。”
“學生沒有哪裏不舒服,就是心氣燥熱了些,老師無需擔心。”蕭弈之淡淡回答,語氣同往常一樣,十分沉着泰然。
老師也不多閑話,見他面色恢復如常,也就繼續把上堂課佈置的作業檢查過,略做點評之後,又開始講授新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