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故友
算上入宮那天,李婉只陪自己玩了兩天,剛好把鳳棲宮逛完。還沒等楚子夏好好熟悉熟悉這裏,李婉就白要去上課,不能再陪她玩了。
楚子夏這才知道,前兩天李婉是特意請了假來陪她。皇後娘娘本意是想讓楚子夏和李婉一同聽夫子講課,奈何楚子夏對讀書這事情實在不感興趣,於是婉拒了。
進宮本來已經是對自由的絕大限制了,她寧可一個人在床上睡大覺,也不想聽那些老古板嘮叨。雖然李婉說她的先生並不老,也不刻板。但這關係不大,她只是單純的不想讀書罷了。
想她在沈家,沈不敏對她讀書的事現在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雖然不是不要求了,只是沒從前那樣嚴厲,時間上也寬鬆了許多……
宮裏她沒什麼認識的人,和皇後娘娘也沒什麼能聊得來的,早上請過安、用過早膳后,楚子夏又回到屋裏睡覺。
一睡就是一上午。
午飯吃完了,回屋裏看會書,困了,繼續睡。
這麼睡了兩天,楚子夏受不了了。
這也無聊了!她還要待在皇宮裏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總不能靠睡覺來度過吧?
於是第四天乖乖地隨李婉一起上課。
先生未來前,楚子夏拉着李婉一通問:“婉兒,你說你的先生不老也不刻板,那他年歲幾何?相貌如何?性格又如何?愛不愛罰人抄書啊?”
李婉默默放下手中經書,一個一個回答道:“先生大你我五歲,五官端坐,性格很好,從未罰過我抄書。”
“哦,”楚子夏鬆了口氣,“那就好。”
隨口又問道:“這麼年輕啊?”
李婉以為她是在嫌棄這先生年輕,學識淺薄,忙道:“是年輕,不過學識很是淵博。”
楚子夏點點頭。
還想再說些什麼,夫子已經進來了。
楚子夏連忙端正身子坐好,偷偷瞄着那夫子。
一身書卷氣,背挺的很直,走起來不快,卻很穩;至於五官,算不上精緻,但也別有一番俊美。
看着那張臉,楚子夏覺得有些眼熟。
那位夫子看到自己也愣了一下。
於是楚子夏確信兩人見過。
只是,到底在哪見過呢?
楚子夏苦想,她自問記性不好,默書三遍仍是不會,
趁着先生落座的空檔,她小聲問李婉:“你家夫子叫什麼?”
“余陽。多餘的余,陽光的陽。”
“余陽,余陽。”楚子夏在心中默默念道,“確實不記得了。”
上午課照常上着,楚子夏聽得暈暈乎乎。她和三公主壓根不是一個水平,而且今天講課的內容,李婉提前預習過,楚子夏卻是連書都沒翻。
但是為了不耽誤她們進度,楚子夏只能裝作聽懂的樣子,不敢再看先生一眼。
一個上午,楚子夏都沒想起在哪兒見過這位余陽先生,而且和那位余陽先生沒有半點交流。
直到中午吃飯時,桌上有一道酸菜魚的菜。
酸菜魚入口那刻,楚子夏突然想起來了。
她和余陽不僅從前見過,而且互相認識,關係也還不錯。
想到這些,過往的一些畫面隨之而來。
“你個窮酸書生,靠賣幾張字畫,何年才能發得了家?”
“我看你就是個書獃子。”
“小爺是個正人君子,說話算數。”
“來,我們拉鉤。”
“洛神賦?”
“這個我知道。”
“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嘛!”1
“酸菜魚。”
“喂,酸菜魚!叫你呢!喂!”
“小爺給你起的新名字你可滿意?”
“行軍打仗嘛,懂兵法策略就行了,誰要你滿肚子墨水啊。”
“小爺昨天剛做了首新詩,來,念給你聽聽。”
“你不賣畫啦?”
……
原來是他。
當年那個在北門街小巷裏賣字畫的窮小子,一別六年,沒想到他現在竟是三公主的先生!
楚子夏大受震撼,最後半盤酸菜魚都進了自己肚子裏。
想到這位故友是誰,楚子夏心情大好。於是別人午休的時間,楚子夏睡不着了。她沒讓春桃跟着,自己一個人在鳳棲宮裏轉悠。
三月份,這兩天的天氣不錯,太陽很好,照在人身上暖和和的。
要是有張床在這兒就好了。這種天氣,在太陽底下美美的睡上一覺,豈不樂哉?楚子夏心想。
美美的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轉身,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她彎起嘴角,笑着朝那人走去。
“好久不見啊,酸菜魚。”
——
和余陽相遇是個偶然。
那年她十歲,來到上京城已有兩年,愛玩的習性卻一點兒沒改。加上有隨身侍衛鄔叢的保護,不讀書的日子裏,楚子夏常常帶着鄔叢跑出來玩。
在楚子夏眼中,上京城是熱鬧的。北門街上一個挨着一個的店鋪,空氣里飄浮着陣陣菜香,酒樓茶館裏傳來說書先生的聲音……
這麼熱鬧的上京城,鄔叢卻總是不讓她去好多地方,美名其曰:保護你。
這令楚子夏非常氣惱。什麼保護她,來上京城這麼長時間,就沒碰到過多少壞人,這上京城哪有他們嘴裏那麼可怕!
孩童時期總是渴望成為大人,嚮往自由。楚子夏也不例外。鄔叢的保護確實重要,可也相當於給她這隻飄搖的風箏拴上了線。
她越來越討厭被鄔叢跟着。
和余陽相遇,就是從楚子夏產生這種心裏開始的。
那天是集會。
楚子夏不知道上京城的集會是什麼樣子的,她還沒去過。從劉嬤嬤嘴裏,她知道很熱鬧,有好多新奇的小玩意兒和好吃的。
集會一年三次,說來也巧,每次集會時,都不是她的休息日,而且還是沈不敏親自看着她讀書。
這天放學之後,楚子夏拉着鄔叢上街。天還亮着,太陽卻有落山之勢。如同這北門街上已經蕭條的集會。
大多數小攤已經走了,零星幾個,也都在陸續收攤,賣的還都不是吃食。
楚子夏心感悲傷。
但她不放棄,繼續走呀走,鄔叢步步跟着。
終於,楚子夏看見一處還在賣吃食的小攤,她指着那處對鄔叢道:“我要吃那個。”
於是趁着鄔叢給她買棗糕的空檔,楚子夏偷跑了。
她不知道自己繞了幾個圈,最後走進了一條小巷。這裏只有一個賣字畫的攤。
賣字畫的便是余陽。
十歲的楚子夏天不怕地不怕,對一切未知都抱有極大興趣。她跑到余陽書攤子前,葡萄般的眼睛裏藏着孩子才有的純真。
“這字是你寫的嗎?”楚子夏眨着眼睛問。
“是的。”余陽小聲回答,切切諾諾道:“兩文錢一幅,你要買嗎?”
“能寫個我的名字嗎?我叫楚子夏。”
“暮靄沉沉楚天闊的楚,君子的子,夏天的夏。”
余陽揮筆而下,紙上頗有些凌厲飛揚的字與他害羞的性格截然不同。
楚子夏發自內心讚美道“你的字真好看。”
比她那烏龜亂爬的好看多了。
收了字付過錢,楚子夏就準備回家了。可面前的少年卻還坐的很穩,沒有要收拾攤子,起身離開的意思。
“天要黑了,還不回家嗎?”楚子夏回頭,見他衣衫單薄破舊。
“這些字畫,我全都買了。”
楚子夏見到少年眼睛亮了,笑盈盈的把錢遞過去。
“天黑了,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安全的。”
“我要走了,再見。”
楚子夏滿臉笑容,轉到巷口時卻被嚇了一跳。
“鄔叢哥哥。”楚子夏聲音發顫,鄔叢正在兒那站着。楚子夏回頭,從這兒剛好可以看到余陽的攤子。
余陽沒走,警惕地看着鄔叢。
楚子夏朝他擺擺手,示意讓他走。
鄔叢對她偷跑一事沒有計較,輕飄飄的一句:“下次別亂跑了”就一筆帶過。見楚子夏懷中抱着一堆字畫,鄔叢主動接過來,把右手上的東西遞給她。
“你的棗糕。”
楚子夏接過,撕下一塊兒,踮起腳尖,努力伸直小胳膊遞到鄔叢嘴邊:“我不喜歡吃棗糕,想讓你吃的。”
走時,楚子夏回頭望了一眼。余陽還在盯着這邊看,離得太遠,楚子夏不知道那眼神中流露的是什麼情緒。
余陽於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楚子夏也不記得後來是怎麼與他又相遇了。她只記得一些微小的片段。
比如,某個傍晚,日頭還沒落下去的時候,她問余陽:
“你叫什麼名字?”
“余陽。”
楚子夏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於洋。
字寫的倒是端正,可也只能算是端正。
“不是這個余陽,是這個。”
少年也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余陽。
……
楚子夏喜歡和余陽聊自己的願望。
“我以後要做個大俠,行俠仗義闖蕩江湖。”
“你呢?你的願望是什麼?”
余陽剛要開口,卻又被她打斷。
“你別說,讓我猜猜。”少女學作大人的樣子雙手背後,踱步在面前的一塊沙地上。
“你是書生。書生的願望無非就是考取功名,贏得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迎娶大家閨秀,對不對?”
余陽低下頭,沒有回答,楚子夏當他默認了。
“既然你願望這麼明確,就不要去青樓、煙花之地;更不要招惹什麼女子,對她們作出空口無憑的承諾,讓她們苦等一生!”
“話本子上都是這麼寫的:進京趕考的書生和渴望被愛的青樓女子。這樣的話本子太多了,但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故事。”
“更討厭考取功名后,就忘卻前塵,拋棄苦等的女子,迎娶她人。”
……
再後來,
常常見面的地方只留下一紙書信。
寫的什麼楚子夏不記得了,大致意思是:余陽要考試,要離開她了。
十歲那年深秋,楚子夏失去了一個朋友。
一個相識半月的朋友。
……
回首恍若隔世。
楚子夏望着余陽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中頗有些哀傷。
余陽還認得她,她也認得余陽。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們都已加冠成人,不再是當年無知的孩童。
六年時光不曾聯繫,再見也只是形同陌生人。
她在上京城住了很久,八年歲月里,除沈默之外,再無年齡相仿的朋友。這個時間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不需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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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確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