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生辰
三月早春,桃花還含苞待放的時候,沈不敏再次離開上京城。
只不過這次是在明面上,奉皇帝指令,作為監督判官,協助吏部侍郎陳延秀陳大人調查汀州鹽運一事。
江南汀州是鹽運的重要地區,南方地區前段時間鹽價瘋漲甚至供應不足,出現哄抬物價現象。上京城因為離得遠些,漲價不太明顯,而且到這兒時鹽價已有所控制。若不是皇上指定沈不敏任職,楚子夏將聞所未聞。
楚子夏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沈不敏的生辰。
昨天晚上她在花滿樓。
大鬍子口中不知是真是假的話讓她和陳與君來到東門街的青樓,那晚沒有任何異常,如果不算蕭玉煙也在的話。
可楚子夏不太甘心,一直熬到花魁退場、公子哥們到青樓廂房裏一享溫存,自己困得連打哈欠才憤恨不平的離開。
小心翼翼地翻牆回到家裏,看見床倒頭就睡。此時腦子裏迷迷糊糊的想着明天還要早起,為沈不敏準備生辰。
第二天早上是被劉嬤嬤叫醒的。此時沈不敏和鄔叢已經不在家了,她是昨天半夜裏回來的,沈不敏則是清早進的宮。彼時她還在睡夢之中,沈不敏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后,楚子夏才被劉嬤嬤叫起來。
劉嬤嬤自然知道今天是沈不敏的生辰,這才將楚子夏叫醒,沒讓她睡個懶覺。
掀起被子,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楚子夏身上穿的男裝,還有臉上描的濃眉,靠近時還有一股脂粉味道,劉嬤嬤微微皺眉,卻沒多說些什麼。
或許是知道自己有事要辦,楚子夏沒貪戀被窩的溫暖,一骨碌的從床上爬起來,換了衣服,劉嬤嬤又打了點熱水給她。楚子夏使勁把眉搓了搓,直到手上不在有黑道道后才停手,一番洗漱過後就跑到廚房。
一進門,就發現沈默在蹲着灶台前燒火。
沈默回頭,臉上有幾道灰,大着眼睛問:“水熱了,洗菜嗎?”
“馬上就洗。”楚子夏忙點頭。
雖說昨晚她一整個泡在青樓里,可白天楚子夏卻沒閑。好在沈不敏昨天上午就和鄔叢出了門,這才給了她和劉嬤嬤白天出門買食材的機會。
轉頭又看到案板上放着的半隻雞,魚和排骨。
“劉嬤嬤剛剛買回來的。”沈默為她解答疑惑。
因為怕昨天買的不太新鮮,影響口感,楚子夏昨天特意沒有買肉。沒想到劉嬤嬤今早起來貼心的幫她買了。
楚子夏往盆里先舀了一瓢涼水,又兌了點熱水,把這些肉先洗了幾遍,然後在洗菜。
水暖乎乎的,心也是。
生辰年年都有,楚子夏也年年都會給沈不敏慶祝,但畢竟‘年年相似,年年不同’,能造出驚喜的機會,她絕對不放過。
那現在,只等她大顯身手了。
食材處理乾淨后,楚子夏打算先處理魚。
刮鱗去膽這種活兒是在菜攤上就解決了的,楚子夏不熟。
劉嬤嬤買的這條魚不小,她找來個大點的盆子將魚放進去,又切了點生薑大蔥進去,澆上點酒,然後放在一旁腌着。
雞腿和排骨同樣這麼處理,只是要多加點花椒八角、鹽醬油醋調味。
弄這些並不費勁,今天的重頭戲也不在這裏。
生辰,自然少不了長壽麵。往年的面都是直接買現成的下,今年她想換個花樣,自己做。
和面對楚子夏來說並不難,中間劉嬤嬤說要幫她弄,她婉言謝絕了。
揚言:“這種東西,要自己親手做才有意義嘛!”
麵粉不用太多,今天是沈不敏的生辰,他一個人吃面就行;麵粉里加上少許鹽,拿筷子稍微攪勻一下,再加入適量涼水,開始和面;揉成麵糰后,蓋上竹蓋子醒半個鐘頭。
等這些主食的過程中,楚子夏就切了切菜,找了找盤子。
……
在廚房裏一忙就是一上午,本來還怕沈不敏回來的早她弄不完,誰想今天到點了他還夢見人影。不過這也好,給了楚子夏充足的時間準備。
“清蒸鱖魚、紅燒排骨、麻椒雞塊、醋溜土豆絲、雞湯豆腐、開水燙白菜。”
三葷三素,還差最後一碗長壽麵,大功告成!
現在就等沈不敏回來了。
楚子夏在屋裏做飯那會,就讓劉嬤嬤在門外面看着,沈默還在那燒火。兩人約好,等沈不敏一回來,劉嬤嬤就進來報信,她就下面。
結果水剛生溫,劉嬤嬤就進來大喊:“不敏回來了!”
楚子夏忙讓沈默加大了火,又等了小一會兒,掀開鍋蓋兒,一陣白霧襲來、熱氣騰騰。
鍋里的水正沸騰着,咕嘟咕嘟的冒泡。
下面,稍等一會兒後放鹽、醬油、醋,等小滾后,再加上幾片青菜,打兩個雞蛋…最後拿碗將面撈出。
楚子夏把面端到桌子上擺好,滿心歡喜的跑出去叫沈不敏,一腳踏出廚房門外,就跟沈不敏打了個照面。
只見他褪去官服背着包袱步履匆匆,楚子夏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沈不敏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沈家哥哥!”她連忙叫住他。
“你要去幹嘛?”
沈不敏回頭,見身後的人未跟上,猶豫了一下對楚子夏道:“皇上命我去汀州查案,馬上就走。”
“查案?”楚子夏不懂,“查什麼案?你不是侍讀嗎?為什麼要你去查案?皇上是不是搞錯了啊?”
楚子夏情緒激動,可對面的人臉上始終波瀾不驚。
楚子夏穩定了下情緒,片刻后,她又問道:“要去多久?”
“一個多月。”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帶着一絲期冀,楚子夏小心翼翼地問。
沈不敏搖搖頭,“皇上要你進宮。”
“進宮?!”
“要我進宮做什麼?”楚子夏情緒更激動了,這皇帝怎麼安排事兒的,又是讓沈不敏查案,又是讓她進宮,真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
“我不在這段時間,皇上怕你一個人在家不安全。”
說出這話的時候,沈不敏都覺得有些心虛。
不安全?借口罷了。
如若她不是臨淵將軍的女兒,誰會管她安不安全呢?
汀州鹽運事雖平息,可背後黑手尚未查清;烏蘭人仍蠢蠢欲動,過不了多久,海西一族就要前來覲見……
而讓楚子夏進宮,沈不敏又何嘗願意?他試過婉拒,只是帝王心意已決,由不得他做主。
皇帝怎麼想的,他又怎會不明白?
這種多事關頭,把楚子夏握在手裏,就相當於壓在暮天楚將軍身上的一張牌;能完全左右並不實在,但手多握一張牌,就多一份底氣。這張牌,有比沒有強。
“我一個人在家也可以的,為什麼要進宮?再說了,不是還有嬤嬤的嗎?”楚子夏還想反抗。
“你今天收拾好東西,明早宮裏自會有人來接。”
“能不能不去?”楚子夏眼眶微微泛紅,聲音里已經帶上幾分哭腔。
“聖命難違,聽話,楚三。”
“那把面吃完再走好不好?”她拽着沈不敏的袖子,想留下些什麼。
沈不敏閉眼,像是下了某種決定。
掰開她的雙手,走了。
不帶一絲留戀的背影,楚子夏沒有落淚。
她能改變些什麼呢?
“沒口福嘍!”鄔叢也背着包袱大搖大擺走過。
真的是沒時間嘛?還是他,討厭我?
——
一大桌子原本為五個人準備的菜,最後只剩三個人吃。
“子夏,你別難過了。”沈默夾了塊雞塊給她,卻不知道自己臉上也陰着。
楚子夏不高興,他也不高興。
大哥走了,楚子夏也要進宮;大哥要走一個多月,楚子夏也要離開一個多月,他也要一個人孤單一個多月……
“你別光給我夾,自己也多吃點。我今天做了這麼多菜,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你們都多吃點。”
沈默和劉嬤嬤吃米,她吃面——那碗本來給沈不敏過生辰的長壽麵。
味道還是很棒的,只可惜已經涼了、坨了。
長壽麵,其實那面一點都不長。
三個人吃撐了也沒吃完這麼多東西,這一家子人沒有浪費糧食的習慣,留下的等到晚上熱熱再吃。
沈默還想再同楚子夏說會話,奈何楚子夏一點兒興緻不沒有,又要收拾東西,劉嬤嬤便讓他先走了。
那天晚上,楚子夏爬上沈不敏房間的屋頂。
月亮很大也很圓,沈不敏走的匆忙,窗戶都沒關。透過窗戶,楚子夏看到了空的鴿子籠。
——
沈不敏走得匆忙,匆匆忙忙從皇宮裏回家,又慌慌張張從家裏出來。鄔叢也不知道他在慌些什麼,好像家裏有頭狼似的能吃掉他。他在屋子裏磨磨蹭蹭半天就是想讓沈不敏能多在家停留會,再不濟楚子夏撒嬌賣個乖留他吃頓午飯,好過個生辰。
誰知人家不心領!
那他有什麼辦法,少吃一頓飯唄!
直到坐上了馬車,鄔叢還在外面勸他,“又不着急這一時半會兒,你慌什麼,我就不信路過廚房的時候你沒聞見味兒!”
“多香啊!”
鄔叢感慨,他可是從昨晚就期待起今天楚子夏能做些什麼好東西來了。誰料人算不如天算,一道聖令下來,他連口熱的都吃不上。
他也不明白沈不敏這一通子莫名其妙的行為到底是為什麼。
比如,寧可在陳府等一刻鐘頭的陳大人,也不願在家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午飯。
鄔叢駕着馬車,不久便趕到了陳府。
踏進府內,有小廝把他們往客廳帶,另一人去通報陳大人。
結果人還在院子裏走着,就聽見旁邊屋子裏傳來陳延秀的聲音:
“哎喲,夫人那!我是去執行公務,不是去旅遊,你給我塞這麼多吃的穿的,不是要給我扣個好奢的帽子嗎?”
“把那小子給我看好了,我這次去汀州估計得有一個多月,別讓他再闖出什麼禍來。”
“那小子呢?又跑哪兒去了?是不是又跟楚家那姑娘在一塊兒?他老子馬上就要走了,他不來給我送行也就算了,成天在那兒風花雪月的,成何體統!”
通報的僕人進了屋子,陳大人急忙出來。
只見他身上的官服還未換取,一臉着急,“不好意思啊,沈學士久等了,麻煩再等一下,坐那喝杯茶,吃點點心,快晌午了,肚子一定餓了。”
這一等,足足等了有一刻鐘。
因為鄔叢要隨沈不敏一同南下,因此沈不敏的馬車暫時寄放在陳家。陳延秀帶了兩輛馬車,一輛裝行李,一輛載人。
“真是不好意思,讓沈學士等我這麼久。”一上車,陳延秀就先表達自己的歉意,讓人等這麼久,實在是不好意思。
“不礙事。”沈不敏回道。
寒暄一陣后,兩人都眯起眼休息。
結果沒過多長時間,馬車停下了。沈不敏一掀車簾,才發現馬車拐到了沈家門口。
是他原來的家。
“此去汀州,山高水長,歸期未定,你方才來的那麼匆忙,肯定沒和家人好好道別,現在去吧。”陳延秀一擺袖子,做出長輩風範。
“多謝陳大人好意,不敏心領了。”
“心領了怎麼還不動?”陳延秀見他還坐的穩穩的,忍不住督促道。
沈不敏沒有回答,臉上卻已寫出了答案。
“你說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倔呢?你和你爹那事兒我也聽說,能僵這麼多年也真是夠有種的。但前一陣子,過年那會兒,你們不還一塊吃飯了嗎?”
“再說了,就算你跟你爹有仇,那你娘呢?總得跟你娘見一面吧。你如今離開上京危不危險不說,可要是你離開京城的消息都是你父母從外人口裏聽到的,那可就真是不孝了。”
“這父母和子女啊,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呀,哪怕兒女們臨行前簡單說一句我走了,打心眼裏都會高興半天。你可不要學了我們家那臭小子,整個沒良心的。”
“聽陳叔叔一句勸,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沈不敏下了馬車。
“這就對了嘛。”陳延秀點點頭,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個用好幾層油紙包的東西。
小心打開,車廂內頓時充滿了一陣烤雞腿的香氣。
陳延秀把鼻子湊過去扇了兩下。
“真香啊。”
陳延秀剛拿起第三個雞腿開啃的時候,沈不敏回來了,帶着一個被填的鼓鼓囊囊的包裹。
陳延秀見狀立刻笑了。
“怎麼樣啊不敏,叔叔說的沒錯吧?這父子之間,哪有隔七八年都解不開的仇呢。”
然後把還剩一隻的烤雞腿遞過去。
“諾,還剩一隻,專門給你留的。我夫人今天早上剛烤的雞腿兒,獨門秘制,特別香,不比萬聚齋里的差。”
“趁現在還熱乎着,趕緊啃。涼了就沒那麼香了。”
沈不敏看着泛着油光的雞腿,腦子裏突然浮現出楚子夏的臉來。
楚子夏最喜歡吃萬聚里的烤雞腿了。
今年的長壽麵,他沒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