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馬洪權的答覆否定了安婧的猜測:我收到確切消息,馬珂的屍體已經找到了。
馬洪權可能覺得打字太麻煩,切換成了語音模式:皇家騎警鑒定為意外死亡,排除他殺可能,現在屍體和遺物都需要家人去認領和處理。
難怪眼睛跳得這麼厲害,安靖的手抖了一下啊,差點把手機摔了。
小婧,你能不能跑一趟?馬洪權壓低聲音,濃重的川西口音里透着可憐巴巴,背景里不知從哪裏傳來汽車喇叭的聲音。
安婧的腦子很亂,隨口拋出了一句,你幹嘛不去,不是你的親閨女嗎?
小婧,這你還不懂?我這邊不方便嘛。新家這個脾氣大得能吃人,我都沒敢跟她提,要是她知道了那還了得,我看地球都會給她炸了。
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啊!安婧冷笑道,我一社畜上廁所都要扣工時的,你讓我怎麼請假?此外,我也不想讓同事知道那些糟心事,以後我結婚了,傳到夫家我也沒法交代。
珂珂是你妹啊,你就忍心讓她死了連個收屍的都沒有?
安婧不說話了,心裏只剩下十二萬分的鄙夷。
你媽地下有知一定罵死你!馬洪權看安婧不為所動又哀求起來,小婧啊,我這邊真是不方便,你曉得,如果我能去,我爬也要爬去了。
那你爬着去啊,大不了挨新老婆幾句罵,她還能真殺了你不成?安婧見不慣馬洪權又當又立的嘴臉。
哎,小靖,你變了,你過去可不是這樣子的。
呵呵,好笑啊,對,我也想當個惡人,這樣就再也不會被你們欺負了。
咳,咳....那事兒不是過去了嗎?你還記恨呢?馬洪權呼哧哧地喘着粗氣,停頓了好一下才說,我承認當年是我不對,不該弄你。但是你想想你媽有沒有錯?你現在大了,我也可以跟你說了,當年要怪都怪你媽,她那個時候天天不着家在外面打麻將跳舞,家裏冷鍋冷灶,她跟外面不三不四的小男人野混搞得街坊鄰居都是閑話,你讓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辦?打她還是罵她還是把她關家裏?不是我說難聽的,你們母女被你親爹拋下了,要不是我看你媽孤兒寡母的可憐,我幹嘛要拖這個油瓶?你媽就是個白眼狼,是美女蛇,我巴心巴肺,你媽卻那麼沒良心讓我沒臉,我就是氣不過才喝多了才幹出那種事...
那後來呢?你可不是一次兩次!我恨你!你們的破事別拉扯我,都不是什麼好人!我爸怎麼會走的?別以為那個時候我小什麼都不懂,你們做的噁心事天知地知世人皆知!馬珂為什麼會得抑鬱症,為什麼會死?這怕是報應吧。安婧知道自己當著面是說不出這種狠毒的話,但是打字就不同,她的手好像獠牙一樣尖利兇狠一招接一招打過去恨不得把對手撕得粉碎。
馬洪權顯然被安婧惡毒的言辭給驚呆了,那個被欺負后只會躲在牆角抱着膝蓋哭的小女孩真的變了,在無數次傷口被撕裂,血汩汩地流干后,一切都變了。
這樣吧,我也不想再跟你爭論,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就是詛咒我詛咒珂珂又能怎樣?你說的我都承認,馬洪權悶哼了一聲,就算我對不起你,但我還是把你養大了,也送你上了大學。你不想想,我跟你非親非故憑什麼養你啊?你媽要是對我好點兒我也就認了,你恨我,我恨誰?恨你媽?我們都是受害者!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說,讓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都過去吧,忘了最好,以後我們就是陌生人,誰都不認識誰。今天這次以後我馬洪權絕對不會再找你,你媽也是病死的,你看天下是有報應兩個字的。但我最後要說一句就是,就算我馬洪權對不起你,有什麼仇有什麼恨你都衝著我。你妹又沒得罪你,她有什麼錯呢?你就把她接回來,跟你媽埋在一起,這事兒不就結了?
馬珂是沒有做錯什麼,她漂亮,討喜,人見人愛,從小到大被親生父母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每次媽媽跟馬洪權吵完架就會對馬珂加倍的好,對安婧加倍的冷漠厭煩,那種灰姑娘般的卑微和怨恨影子一樣擋住了安婧整個的少女時光,而這種痛深井一樣黑暗,甚至是無法出口的。很多個夜晚,安婧流着淚躲在被子裏,被侵犯后,她第一個就告訴了媽媽,可是媽媽做了什麼?她竟然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該出去就出去,甚至都沒有為安婧討過一句公道。安婧知道媽媽一定是擔心馬洪權跑了就沒人養她了。怨恨攪動起更多的回憶,那憤怒的風暴眼不斷旋動,而回蕩在心頭的只有一句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會是我?
馬珂是沒有做錯什麼,但是她的存在就對安婧最殘酷的反襯。什麼姐妹一場,什麼媽媽會傷心的,什麼對不起,站着說話不腰痛,這個世界黑暗透了。
你就辛苦一趟,能花幾天時間呢?馬洪權依舊喋喋不休。
你這種當爹的就該去死!安婧惡狠狠地,在這句話後面一連加了好幾個感嘆號,好像那些都是砍人的利刃。這怨恨壓在安婧的心頭多少日日夜夜,如果她有膽子,能夠在16歲生日那個可怕的夜晚殺死馬洪權就好了。安婧感到自己全身發燙,憤怒得無法自控,她猛地將手機扔了出去,手機撞到牆壁上又彈到地面,液晶面的一角都給磕花了。
手機靜靜地躺在垃圾桶邊上,馬洪權那邊也徹底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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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婧忽然特別想給莫濤打個電話,這半天的時間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變故,這種時候,安婧太需要一個擁抱一個親吻一點點的安慰。哪怕被莫濤摟在懷裏什麼也不說都是好的。
安婧扶着牆從地上爬起來,她撿起地上的電話。但是要跟莫濤怎麼說馬珂的事情呢?
安婧沮喪地退了半步,心裏全是說不出的煩悶。
最好別管馬珂的事兒,否則怎麼辦呢?莫濤知道以後一定會刨根問底,忽然死掉的妹妹本來就很難解釋,什麼抑鬱症,什麼同母異父之類。如果莫濤要去她的老家看看就更麻煩了,備不住哪個三姑六婆會把安婧讀高中的時候被繼父如何如何講了出來,哪個男人能夠接受這樣骯髒的女人做妻子?安婧不敢再想下去。
馬珂反正已經死了,何必再搭上自己?自己眼看着就能夠結婚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命運就此改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是嗎?!安婧看着鏡子裏的女人猙獰可怕,一高一低的眉毛更加突兀而明顯,甚至連嘴角都有點兒歪了。
電話再響起的時候,是熟悉的卡農吉它曲,那是她和莫濤之間的鈴聲,歡快的旋律里全是她和莫濤的小甜蜜。
安婧此刻已經平靜了很多,她接起電話,聽到莫濤聲音的第一刻,恨不能順着電話鑽進去,跑到莫濤那邊親上一口,她覺得自己是在潮濕森林裏跋涉太久的旅人,而莫濤就是那團明亮溫暖的篝火。
莫濤問,小婧,你怎麼了?我老姐說她等了你老半天,你怎麼不去啊?
哦,我暈車了,我跟姐在電話里說了。安婧的笑容僵住了,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又被這句話拉回現實。
這樣不好吧,你暈車了也該去我姐那裏的,我姐平時工作那麼忙,現在又大着肚子,早早地安排了時間特意等着你,你怎麼能說不去就不去呢?莫濤是典型的直男脾氣,他決定跟安婧好好分析一下道理。
可是人家真的是暈車了啊,你都不關心,上來問都不問,就知道姐姐長姐姐短的。安婧嗔道,心裏只剩下寒冷和疲憊。
窗口的風大了,裙子上下撲騰,安婧真擔心裙子會被吹走了。
我怎麼不關心你?我這不是打電話過來了么?莫濤奇道。
如果你關心我就不會一上來就責備我沒去見你姐。
安婧,你好好想想這事兒,你就是暈車不去了,也該先跟我姐說一聲,人家那邊苦苦的等着,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結果呢?你倒是輕描淡寫,你說這事兒到底是誰不對?
我都暈車了,我那麼難受,都吐了你也不管!安婧的語氣半是責備半時撒嬌。
暈車能有多大個事兒啊?誰沒有吐的時候?莫濤反正沒聽出來,繼續就事論事。
我不想跟你說了。煩着呢!
你到底怎麼啦?我姐覺得你太嬌氣了,知道不!?莫濤語氣鄭重。
我就是因為暈車沒能去趕上見你姐,現在事情都發生了,你讓我怎麼辦?
下次最好不要無故失約,幸虧是我姐,萬一是工作面試呢?那你不是連工作機會都沒有了?電話里聽見莫濤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水,繼續講着道理。
您扯的真遠,這是面試嗎?你還真把我說笑了。安婧沒好氣的往窗邊走準備去拿裙子,現在怎麼辦,您該不會像讓我因為暈車向你姐磕頭謝罪吧?
算了,算了,這事兒就過去了,下次我陪你一起去跟我姐解釋!
就是嘛,人家也不是有意要失約的。幹嘛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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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重重地拍門聲,還伴着有人在大聲叫喚。有人嗎,有人嗎?有人應一聲!
什麼聲音啊?莫濤問。
安婧心說不好,也顧不上回答,就把電話給掛了。她想去把裙子取下,可是裙裾跟鉤子纏住了,拉了幾次也沒能收下來。
門外的人好像是工作人員,大聲地問,有人嗎?有人在裏面嗎?
安婧有些傻眼,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好。踮着腳給裙子解扣,一邊下來了又去拉另外一邊。
門外的人跟同伴說,裏面肯定有人,是反鎖的,我去叫經理。
安婧拿到了裙子,三下五下地套在身上。卡農結他版的鈴聲又一次回蕩在空中,熱情奔放的輪指前奏華麗嘹亮,在安婧的耳朵里卻像極了哭着要奶吃的孩子。
門外的人也聽見了,疑道,是不是有人昏倒在廁所裏面了?你聽有有音樂聲,感覺像是電話,但是沒接。
另外一個聲音說,該不是有人忽然中風了,也可能是心臟病突發,趕緊開門看看啊,千萬別出人命!
不過幾分鐘商場保安帶着值班經理也趕了過來,直接叫鎖匠撬鎖開門。
安婧徹底絕望了,這下被人堵在廁所里要怎麼解釋呢?
門鎖左轉右轉鬆動了,眼看着門就要被打開。安婧靈機一動爬上窗檯,她把頭往外探了探,風裏的沙子吹進了她的眼睛,她本能搖搖頭,身體在窗口晃了晃,抓住欄杆的手差點兒滑了,她連忙五指扣緊。
就在這時,門被啪的踹開了,三個穿着藍制服的保安沖了進來,他們看見窗台上搖搖晃晃的安婧都呆住了。
大家別亂動,有人想自殺!趕快叫110!一個保安對着話筒說。
別,別,你們別打110,你們打110,我可就真的跳了。安婧慌忙擺手,身子樹葉一樣在窗台上晃動,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好,好,姑娘,你別急,有話下來好好說,生命誠可貴啊,你有沒有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未來還很長,你要堅強啊!值班經理是個短頭髮的中年女人,面容和氣說話有條不紊。她肆意保安們都原地不動,自己一邊勸說一邊緩步上前,好像害怕走的太快會把安婧驚飛了。
卡農吉它曲精神飽滿又一次響起,安婧幾乎能看見電話那頭的莫濤一臉霧水,正在緊張地尋找被安婧摔電話的原因。
商場經理顯然飽於世故,一副瞭然於心的語氣,說,你看,姑娘,還是有人在牽挂你的,何必輕生?有話好好說,一切都能解決的。
安婧回過頭,眼神里全是無助和尷尬,經理本來笑眯眯的,看見她的臉忽然楞了一下,但也只是很微妙的一瞬間就又恢復了沉穩。
來,姑娘,把你的手給我,女經理先探出手來,像哄孩子一樣輕輕的說。
安婧好像被這溫柔的聲音催眠了一般,她聽話地伸出手,藉著經理的力量跳下了窗檯。
那天下午商場的每個樓層都在加油添醋地講述這個成功挽救自殺病人的小插曲。但故事的核心基本一致:一位失魂落魄的年輕姑娘跑到商場頂樓的廁所,準備跳窗自殺,被吳經理及時發現后百般勸慰救了回來。商場保安一路送姑娘回家,看見她安全抵達了,這才了事。
那姑娘得了什麼病?為什麼要自殺?那個姑娘倒是什麼都沒說,不過吳經理推測可能是因為這姑娘得了面癱。你想啊一個年輕姑娘得了面癱就跟毀了容一樣,誰受得了啊,所以才想着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