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赤道
塔克瓦爾挽着兩個妻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妻子就是那稍小孩子的母親,兩頰畫了漂亮繁複的黑色臉畫。
另一位妻子戴着很漂亮的彩色項鏈,年紀看上去比孩子母親的那位要大些,舉止也更加沉穩。
年輕的妻子指了指宋郁,對他們說了些什麼,像是在交代事情的始末,帶了些告狀的意思。
裴祉聽了個大概,淡淡掃一眼宋郁。
宋郁聽不明白,只能眨眨眼睛看着他,一副迷茫懵懂的模樣。
“你給他們拍照了?”裴祉用英語問。
終於有能溝通的人出現,宋郁着實鬆了口氣。
她點點頭,趕緊解釋,“但我就只是拍了幾張照片,其他什麼也沒幹。”
說完,她頓了頓,似想起什麼,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還有就采了你們附近灌木樹的果子……”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
交代得倒是老實。
裴祉抬手擰了擰眉,轉而和塔克瓦爾的兩位妻子用土著語言對話。
語速依然是慢條斯理的,比起其他印第安人講話都要慢,聲音低沉很有磁性。
電影是視聽的藝術,宋郁因為職業的關係,對聲音格外的敏感,而眼前男人的聲音,一聽就是那種很理性,腦子很聰明的類型。
他們對話期間,酋長的兩位妻子時不時看向宋郁,更多的是和裴祉溝通,好像把他當作能解決問題的人,將塔克瓦爾涼在一邊。
裴祉有一搭沒一搭地出聲,彷彿帶有安撫的魔力,女人們的語氣從一開始的不滿,到慢慢舒緩下來。
“一共拍了幾張照片?”裴祉冷不丁問。
宋郁聽他們講話聽入了神,半天反應過來是問她,對上男人漆黑一團的眸子,平靜而冷淡。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然後才慌張地低頭去翻相機。
“五張。”宋郁輕咳一聲,訥訥道。
裴祉解釋道:“卡都印第安人認為如果自己的影像被拍進相機里,靈魂的完整會受到損害。”
宋郁一聽,倒是沒想到當地人對待他們稀鬆平常的照相是這個看法,難怪反應那麼大。
“那怎麼辦,我給刪了?“
裴祉繼續與年長些的女人商量。
女人擺擺手,好像不滿意這樣的解決方案,伸出手指比了一個“1”。
塔克瓦爾面色一滯,扯了扯妻子的胳膊,似乎是不贊同她的意思。
沒說兩句,他們竟然吵了起來,年輕的妻子這時插了一嘴。
年長的妻子轉頭又罵起了她,戰局混亂起來。
裴祉沒再管他們內部的矛盾,好像已經習慣,他對着宋郁說:“一張照片一雷亞爾。”
雷亞爾是巴西的通用貨幣,換算成人民幣兩塊錢不到。
“啊?”宋郁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需要付錢補償她們孩子受到的靈魂損害。”裴祉說。
宋郁摸了摸渾身的口袋,發現自己一分錢沒帶,在雨林里,確實也沒有帶錢的必要。
最後她想了想,摘下手腕戴着的青白玉手串。
一顆顆由白至綠漸變的圓玉珠,光澤通透,做工精細,一看就不是那種便宜的貨色。
“用這個抵可以嗎?一張照片換一顆。“
“......”裴祉盯着她一副無所謂,沉默半響,“你不心疼就好。”
他將宋郁的意思轉達,女人們盯着宋郁的手串,小聲議論,最後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提議。
宋郁把手串隨意地扯斷,三個孩子的母親各自挑了屬於她們份額的珠子。
雖然言語不通,但宋郁明顯感覺到她們態度好轉,竟然還朝她友善地笑。
宋郁一隻手捧着剩下的珠子,另一隻手撥動珠子,發出玉石碰撞的清脆聲。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我可不可以用珠子再換幾張照片啊?”
能拍到土著部落里最真實的照片,有這種機會,宋郁當然不會放過。
裴祉盯住她的眼睛,裏面充滿對新鮮事物的興奮。
他皺了皺眉。
“不能。”裴祉拒絕得直接,臉上的表情冷淡。
“沒事就走吧。”他補充,好像生怕她聽不出他是在趕人似的,“記得你之前答應過什麼。”
宋郁當然記得他之前說過什麼話,聽着他冷冰冰不耐煩的聲音,提醒着他們之間文明的界限。
她心裏沒來由升起一股火,也不搭理他,扭過頭朝着塔克瓦爾的年長妻子比手勢。
宋郁看得出來,這位年長妻子在女人里處於領導的地位。
她捏住一顆珠子,然後右手抓住相機抬起來,做了一個虛拍的姿勢,用很慢的語速說:“珠子、拍照。”
女人很聰明地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招了招手,往部落的深處走。
宋郁跟在女人後頭,微微抬起下巴,像是借虎威的狐狸,不甘示弱地瞧了男人一眼。
“……”裴祉站在原地,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望着她們離去的身影,沒有出聲干涉。
以他的立場,是不可以去影響調查對象的自主意願的。
半晌。
他垂下眼皮,無奈地搖搖頭。
通過肢體語言和意會,宋郁知道了酋長兩位妻子的名字,年長的妻子名叫哈瓦娜,年輕的叫梅耶。
部落里雖然對相機存在偏見,但漂亮的綠色玉珠子似乎更加吸引他們。
宋郁拍了許多照片。
還有部落的建築,棕櫚樹榦搭建成的屋子,屋頂蓋着棕櫚樹葉子,裏面的陳設擺件簡單,不少畫有漂亮花紋的土陶罐子。
不過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房子裏有許多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例如收音機、電熨斗之類的,但沒人去用,積累了厚厚的灰。
哈瓦娜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一本冊子,解釋了東西的來歷,這些是以前的傳教士為了拉攏印第安人而給的,但顯然不怎麼受他們歡迎。
唯一被使用的,只有一顆快被踢爛了的足球。
拍物件是不要錢的,宋郁依然給了珠子,哈瓦娜不願占她便宜,一定要留她吃晚飯。
宋郁本來就想多接觸當地的文化,她才不管別人高不高興呢。
像是帶着賭氣的成分,她沒有再推辭。
哈瓦娜去準備晚飯的時候,梅耶領着她坐回了地上的墊子裏。
作為酋長的妻子,她們的分工有一點像中國的妻妾,哈瓦娜主持着部族裏的大小事務,而梅耶只用帶孩子玩耍。
晚飯時,男人女人圍坐在各自的營火前,結了婚的夫婦坐在一起,每一家人圍着自己的一堆營火,但都離得不遠。
宋郁是酋長家的客人,坐在他們家的營火邊,三個孩子打鬧玩耍,還有一個很沉默的年輕女人,吃飯時宋郁聽見哈瓦娜喊她卡西,是塔克瓦爾的妹妹。
卡西沒有跟着他們一起吃飯,而是端了飯菜回到木屋裏吃,好像被要求迴避什麼,臨走時,她的目光落在宋郁身上看了好幾眼。
晚上的主食是木薯和玉米搗碎做成的餅,木薯是當地常食用的食材。
肉類裹上了香蕉樹的葉子,用削尖的木枝穿成串,在火上烤熟,用很少的調料,鹽和一些巴西堅果調味。
宋郁吃得特別香,自從她到雨林以後,劇組每天吃的都是些方便食品,像這樣一頓新鮮熱騰騰的晚飯,着實滿足了她的胃。
吃過晚飯,大家都留在營火四周不動彈,天色已經微微暗了下來。
傍晚的溫度略有下降,火光照在宋郁的臉上,烘烤得兩頰泛紅,顯出慵懶的神態。
整個氛圍不算吵鬧,偶爾有人閑聊,講話的聲音依稀可聞。
在多重的聲線里,宋郁依然能夠辨認出男人低低緩緩的嗓音,說話的時候很少,雖然她刻意去忽略,但注意力卻總是被吸引。
哈瓦娜因為收了宋郁很多漂亮珠子,而且很喜歡她拍的照片,對宋郁在外面世界的工作很是好奇。
塔克瓦爾原本一直就對去到文明世界不排斥,只是族裏很多人並不願意,哈瓦娜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他以外,部落里很少有機會接觸來自那邊世界的人。
裴祉雖然是其中之一,但他更多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和記錄他們的部落和文化,極力避免將他所處社會的文化帶來而影響到他們。
好不容易有除了裴祉之外的人來到他們部落,塔克瓦爾也樂得充當翻譯,讓哈瓦娜多了解一些。
“你們來這裏是做什麼的?”塔克瓦爾問。
宋郁兩隻手伸到營火邊,木柴燃燒發出噼啪聲。
她的語氣懨懨,“拍一部電影。”
塔克瓦爾同步給妻子們翻譯,翻譯了很久,像是解釋什麼是電影,用手指的比劃出一個長方形的框。
解釋完以後,他繼續問:“什麼樣的電影?”
宋郁想了想,似乎是在思考怎麼樣去描述,最後無奈地笑笑,“一個無聊的愛情故事。”
明明她是不怎麼相信愛情的人,卻依靠販賣虛假的情感為生。
宋郁把手搭在燃燒的木頭末端,溫度燙人,提不起勁兒再去說連自己都覺得沒意思的電影。
她轉移話題問:“明天我還能來拍照嗎?我會帶更多好看的珠子。”
塔克瓦爾一愣,“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的那些珠子一定很貴重吧,拿來換這些照片……”
他沒有族人的恐懼心理,明白照片就只是照片,所以哈瓦娜說用雷亞爾付錢拍照,他就在反對。
宋郁聽到他同意自己的拍攝,輕輕笑了笑,語氣認真道:“不會啊,靈魂可比這些值錢多了。”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只有一團團營火發出光亮,像是柔軟的帷帳,攏住了人們。
裴祉坐在不遠處的營火旁,旁邊的巫醫正在和他講述治療邪氣入侵的方法。
女人溫懶微啞的聲音從嘈雜的環境裏穿越過來,格外的清晰。
拍照會損害靈魂,就連塔克瓦爾都認為部族裏愚昧落後的文化,她卻全然地接受,用謹慎的態度去對待,尊重着這個社會的特殊面貌。
裴祉的眼眸低垂,盯着被營火烤乾的褐色土地。
他手裏玉米葉捲煙不知不覺燃到了最後,食指被火頭燙了一下。
-
從一開始到現在,族人們幾乎都聚集到了塔克瓦爾家的營火邊,聽宋郁聊外面的世界。
只剩下裴祉和年邁的老巫醫坐在原地,好像對大家都覺得新鮮的事物一點不在意。
男人背對着她,背部挺得筆直,寬厚挺闊,白色襯衫被火光映出溫暖的黃色。
彷彿在用默默無言的行為,來表達對於她的排斥,與外來文明做對抗。
“......”宋郁突然覺得講再多也沒意思。
她拍了拍手裏沾着的灰燼,準備告別回營地。
哈瓦娜有些擔憂地望向遠處的天色,和塔克瓦爾說了什麼。
塔克瓦爾點點頭,指了指外面對宋郁說:“天太黑了,你不熟悉森林,我找人送你過去吧。”
部落里的人都在往家走,已婚的男人女人去到更遠處的叢林裏,做一些原始的愛情遊戲。
裴祉扶着年邁的老巫醫進了樹屋,出來時正好被塔克瓦爾看見。
塔克瓦爾叫住他,用土著語言說了幾句話,應該是問他能不能送宋郁回去。
“......”宋郁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本來人就不待見她,怎麼可能還會願意送她。
她倒也沒那麼想招人嫌,張了張口,剛想要拒絕。
男人冷淡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
“走吧。”他的聲音不咸不淡,聽不出是什麼情緒。
“......”
沒有了營火的光照,越遠離部落的河岸越是漆黑,月光照在水面上,發出微弱粼粼的光。
宋郁步子沒有男人的大,跟在他的後面很吃力,三步並作兩步的,氣喘吁吁。
最後她跟得來了脾氣,皺着眉朝他喊道:“不想送別送了,走那麼快我跟不上。”
女人的聲音含着嗔怒,又嬌又軟,像是蜜一樣稠進了他耳朵眼。
裴祉的腳步頓了頓,他在雨林里走習慣了,不自覺的速度很快。
他沒有回話,只是步速明顯地下降,時不時在前面停下來,等後面的人慢騰騰地跟上。
兩個人不知不覺從一前一後,變成了肩並肩地走。
夜晚的雨林格外安靜,氛圍也變得凝滯,彷彿凍結一般。
棕櫚樹上停着一隻晝伏夜出的貓頭鷹,圓圓的眼睛發出光,盯着在穿越叢林的人類,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許久的沉默。
宋郁輕咳一聲,打破了僵持。
“對不起啊,打擾了你和你的族人。”宋郁雖然不高興他冷淡的態度,但確實是她先不守規矩,打破了和部落之間的界限。
“......”裴祉薄唇輕抿,淡淡開口:“你不用道歉,他們很喜歡你,是我多事了。”
對話結束。
周圍的空氣重新靜滯。
樹梢上的貓頭鷹都看不下去,發出凄厲的叫聲,舒展巨大的翅膀,在密集的枝葉間飛走了。
宋郁縮了縮脖子,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裴祉也察覺出兩人之間的尷尬,也覺得自己之前對她過於戒備。
“你的電影拍的什麼故事?”
他沒話找話,問完才想起來,之前塔克瓦爾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一個無聊的愛情故事。
宋郁仰起頭,在無垠的夜色里,看不清男人的臉,只有他左耳掛着的銅製耳墜折射出十字的光。
許久,她緩緩開口,“講的是一個印第安人愛上中國女人的故事。”
裴祉微愣,眼眸低垂,月光灑在女人的臉上,天空高懸的月牙,倒影進了她的瞳孔里,皎潔而明亮。
四目相對,有短暫的中斷。
宋郁笑了笑,“很扯對吧。”奇怪的搭配,純粹是為了迎合人們獵奇的心理。
裴祉沒有附和她的觀點,緩緩收回了視線。
鬼使神差的,他發出邀請,“附近的岩洞有一處印第安壁畫,你想不想去看?”問完之後,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
宋郁一愣,挑了挑眉,“你帶我去?”
裴祉繼續往前走。
他輕輕“嗯”了一聲,“明天。”
宋郁跟在他後頭,盯着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悄悄勾起嘴角,語調懶散輕快,“好啊。”
Knockknock。
是你先打開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