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赤道

第 18 章 赤道

北京。

年前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連着好幾天,空氣里霧蒙蒙的,陽光刺不透的灰白。

慈善晚宴的紅毯從會場延伸,一路鋪到寬闊的大道上。

紅毯外隔出的欄杆邊,站滿烏泱泱的媒體記者,相機設備架得一個比一個高。

宋郁從黑色高級轎車下來,閃光燈快節奏的閃爍,她不適應地眯了眯眼睛。

上一個走紅毯的女星已經到了正中,裙擺側邊開到了大腿,在零下的溫度里搖曳生姿,好像不怕冷似的。

宋郁和她比,也沒差到哪裏去,穿着春季最新的大牌高定,低胸弔帶的修身長裙,後背露了整片,兩根蝴蝶骨精緻立體,凹出深邃的窩。

裙擺是很漂亮的湖水綠,絲綢的材質在反射出銀色的光,布料柔軟,隨着走動,像是水波紋四散,穿戴的首飾每一件都價值不菲。

她的皮膚冷白,就算在雨林里曬了兩個月,也依然白得發光。

一出場,就彷彿磁石一般,吸引着周圍人的視線。

雖然沈舒芝私底下和她關係很僵,但物質上的支持從來沒有斷過,生怕宋郁穿得不合身份,給沈家丟臉。

沈舒芝平時工作那麼忙,宋郁每次紅毯的妝造,卻要親自把關,像是打扮她的洋娃娃,較着勁兒不能輸給其他女明星。

以至於到後來,就算宋郁是以導演的身份出席紅毯,她戲裏的女演員也不跟她一起走。尤其是這幾年,她拿不出什麼作品,總有人開玩笑喊她趁着年輕去演戲才是正事。

看到宋郁從車上出來,攝影師們扛着設備,紛紛掉轉了方向,追着她的身影去拍。

宋郁一下車,冷空氣立刻裹挾住她,灌進肺腑。

晚間下起了雪。

雪花緩慢地飄落,落在她的眼睫,冰冰涼涼。

她有一瞬的恍惚,從炎熱的巴西回來以後,適應了很久,才重新習慣北方冬天的寒冷。

宋郁回過神,微不可見地勾勾唇角,像是自嘲,然後才踩着十幾厘米的細帶高跟鞋,沿着紅毯往前走。

紅毯上積了不少的雪,融化后浸濕紅毯,踩在上面軟軟的,有一點像下過雨後,踩在泥土和枯葉的感覺,但又不完全一樣。

泥土的盡頭是雨林濃重的綠色,而紅毯的盡頭,是更加喧嚷的花花世界。

“哎——宋導,等等,走慢點。”有媒體出聲提醒。

宋郁的腳步頓住,太久沒有走紅毯,都忘了要留給媒體拍照的時間。

她停在原地,下巴微抬,擺了個姿勢,眼眸懶散,嘴唇輕抿着,沒有笑,給人一種高貴傲慢的感覺。

很短暫的擺拍,宋郁甚至沒有去找鏡頭,敷衍地像是交差,頭也不回地離開,也沒有去管拍的什麼樣。

宋郁其實很少參加這種明星扎堆的活動。

她的工作是導演,更偏向於幕后,她今天來也是為了新電影的籌備。

宋郁一直對演員很挑剔,能讓她看上的演員很少,雖然上一部電影無疾而終,但之前的女主演陳葭的形象和演技卻是沒得挑的,很適合她劇本里的角色。

因為檔期的緣故,陳葭只有今天出席慈善晚會才在北京,正好宋郁也收到了晚會的邀請函,於是兩方工作人員敲定,就在晚宴上談合作。

陳葭因為出演了徐介導演的新片,身價翻了幾番,公司運營她的團隊也越來越大。

不過說來她能有今天的發展,離不開宋郁的幫助,當初還是宋郁把陳葭推薦給徐介的。

陳葭一方面是想還人情,另一方面,她看過宋郁的新劇本,裏面的角色塑造豐滿,她也很想試試。

兩方合作聊得很順利,在晚宴開始之前就口頭敲定。

慈善晚宴的大廳富麗堂皇,到處是水晶吊燈,冷色調的玻璃舞台,嘉賓席用數不清的白玫瑰裝點。

每一張座椅上都貼了名字,每一桌坐八個人。

宋郁的桌號在很前面,和徐介一桌。

徐介是香港武俠片的泰斗人物,今年已經五十多了,導演生涯里拿獎無數,最近他的新戲上映,好評如潮。

以宋郁在圈子裏的資歷,按理說還不夠格和徐介坐在一桌,畢竟能坐他周圍出現的,不是影帝就是影后。

宋郁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桌上大部分人都已經落座,徐介坐在主位,左邊位置空着,右邊的椅背上,搭了一件深色的西裝。

徐介見她來了,熱情地招呼,“鬱郁,好久沒看見你了,過來坐。”

宋郁掛上笑,禮貌客套地喊人,“徐伯伯。”

她在徐介身邊坐下,簡單地寒暄。

“你爸最近怎麼樣啊?沒拍戲了?”徐介問。

宋齊梁,在早幾十年,就是娛樂圈裏天王級別的人物,也是徐介電影的御用男主。

他們兩個人可以說是互相成就,一起打下了當時國產電影的半壁江山。

關於宋齊梁的近況,宋郁知道的可能不如他那些乾女兒多。

她輕笑,漫不經心地說:“那您該去問問許夢了。”

許夢演過幾部不溫不火的網劇,要是宋齊梁最近沒換的話,是最得寵的情兒。

徐介面色一滯,無奈地搖搖頭道:“你這孩子啊。”

宋郁不像沈舒芝,一貫不愛做表面功夫,本來就是圈裏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她連遮掩都懶得遮掩。

就在這時,徐介右邊的椅子被侍者拉開,出現一個男人,身影挺拔,徑直坐了下來。

周琰雙手理了理西裝馬甲的下擺,舉手投足慢條斯理,好像做什麼都一絲不苟的。

自從之前在巴西不歡而散,宋郁已經很久沒見過周琰了,徐周旭組了幾次酒局,也不見他來。

“周總,我給你介紹一下?”徐介的語氣親切。

周琰下巴微頷,看一眼宋郁,“不用,認識。”

圈子裏的關係網複雜,誰認識誰很正常,倒也省了事兒。

“最近夠忙的啊,這會兒了還有電話會議。”徐介玩笑道。

周琰的聲音儒雅隨和,“嗯,這一個月我都在國外出差,最近才回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解釋。

宋郁手撐着下巴,眼眸低垂,沒什麼興趣去探究,百無聊賴地把玩桌上的手機。

隨着周琰的落座,徐介的談話重心從宋郁身上轉移了一部分走,但兩邊不偏不倚,拉着一起聊天。

徐介微微偏頭靠近宋郁,小聲地問:“我聽陳葭說,你那部片子流產了?”

宋郁聳聳肩,淡淡地“嗯”了一聲。

倒是徐介看上去比她更難受一些,勸道:“要不你回家和沈總道個歉,母女之間哪有隔夜的仇,讓她幫幫你,拍到一半不拍了,多可惜啊。”

沈舒芝不肯宋郁進娛樂圈,宋郁剛導戲的時候,沒少給她使絆子,她們本來就僵硬的關係,這幾年鬧得更僵。

宋郁低着頭,食指和拇指轉着水晶酒杯的杯底,鋪了白布的桌面上,酒杯轉動的阻力很大,紅酒在裏面悠悠晃蕩。

“反正也不是我虧錢。”她說。

聞言,徐介搖搖頭,嘆一口氣,“我也算看着你長大的,你啊,從小就犟。”

徐介苦口婆心地勸說起來,滔滔不絕的,好像世界上他是最操心宋郁和家裏關係的人了。

宋郁沒吭聲,交淺言深,這是她最直接的感受。

周琰越過徐介,看向她的眼神,平平淡淡,沒有任何的感情。

宋郁一下就明白了他神情里的意思。

他想說的是,看吧,她坐的這個位置,徐介對她的關心,並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而是因為她所代表的身份和背後的家族勢力。徐介看重的是宋齊梁和沈舒芝手裏的資源。

家族的休戚與共,一榮俱榮,這點倒是很原始,在文明的進程里,根深蒂固地保留着。

慈善晚宴開始之後,徐介花了兩百萬,拍到一副字畫,起了個挺高的頭。

宋郁打算隨便找個拍品,完成任務。

這年頭,是真的有人閑得在慈善晚會結束后,拉表去看誰捐了,誰沒捐,誰捐得多,誰捐得少,然後拉踩嘲諷一番。

她翻了翻拍品單。

拍品單的製作很精良,紙張厚實,質感細膩,每一頁印了五件拍品,配上圖片,並且標註了捐贈者。

大部分是珠寶首飾,字畫古玩,沒什麼特別的。

不過宋郁的目光被其中一件拍品吸引。

那是一具木偶。

木偶雕刻的是一個小老頭,尺寸高為二十厘米,頭很大很圓,幾乎佔了整個木偶的三分之一。

兩隻眼睛空洞,看起來有些嚇人,脖子上掛着一串的項鏈。

她一下就被這個木偶吸引住了,想起之前在帕索趕集時,遇到的那個印第安老婦人,她的籃子裏就放着一個類似的木偶,造型有些不同,但風格很相近。

“想要這個?”周琰視線落在拍品單的木偶像上,看見了捐贈者的名字,然後悠悠地說:“還是換一個吧。”

徐介捐完款以後就離席了,他們之間空出位置,交流變得更方便。

宋郁皺皺眉,“為什麼。”

“你拍不起。”

宋郁瞥一眼周琰,聳聳肩,滿不在乎。

很快到了木偶的拍賣,主持人正講解這件木偶,果然是來自印第安部落的裝飾品,而且竟然還是阿波塔拉族的木偶。

聞言,宋郁坐直起來,盯着舞台上被裝在玻璃展示櫃裏的木偶。

主持人很恭敬的稱呼捐贈者為裴老先生。

不介紹不知道,原來這位裴老先生,全名裴枕山,是上世紀很有名的愛國商人,長年居住在法國巴黎,曾經用自己的資產,購置了許多當年流失國外的文物,無償捐贈回祖國。

因為做的都是海外的生意,裴枕山在國際貿易上很有影響力,近幾年落葉歸根,才回到國內。

競拍的時候,宋郁沒有想到,一個木頭人偶會有那麼多人搶拍,而且不少都是商界的老闆,為了討好裴枕山。

她剛舉牌沒多久,立刻就有人加了五十萬,一來二去,直接破了晚會的競拍記錄,價格一路飆升。

宋郁輕嘖一聲,不甘地把手裏的競拍牌按回桌上。

她現在不和家裏有直接的經濟往來,但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沒怎麼改,雖然當導演掙了不少錢,但花得也快,手頭留不下什麼太多的錢。

隨着木偶的價格越拍越高,宋郁的目光落至大屏幕上。

老人木偶眼睛空洞,好像在和她對視,無言而沉默。

周圍起鬨的聲音嘈雜喧嚷。

宋郁食指搭在競拍牌上,咬了咬牙,再次舉牌。

“七百萬——”主持人高聲道:“宋導叫到七百了,還有其他人嗎?”

一直靜觀其變的周琰訝異地看向她,“一塊木頭而已,對你來說拍了沒用。”

宋郁睨着他,“你少管我。”而後很快又收回視線,專註於競拍。

雖然宋郁嘴上逞能,但其實就連她都覺得自己失了理智,搞不懂為什麼一定要拍到這麼一塊木頭。

只是有那麼一個想法鑽進腦子裏,她很想把這一塊木頭,送到真正懂它價值的人手裏。

“七百萬一次,七百萬兩次,”主持人為了效果,拖慢了語速,“沒有再加的了嗎?”

這時,周琰緩緩舉起了自己的牌。

主持人的眼睛很尖,一下看到了,“誒,同桌競爭啊。”

宋郁眉頭緊皺,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競爭者,她轉過頭,怒道:“你幹什麼。”

周琰態度淡然,示意道:“跟嗎?”

“……”宋郁利落地抬腕舉牌,動作裏帶着不滿。

周琰眼皮微掀,比了個手勢,直接加到了一千萬。

“......”

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不想讓她拍到,宋郁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髒話,將手裏的競拍牌扔回桌上,要不是因為有攝像機拍着,她當場就準備和周琰干一架了。

周琰倒是一臉的淡定,推開椅子,上台去了。

晚會流程里,每一件拍賣品競拍成功,都會邀請得主上台,進行簡單的採訪環節。

無外乎是一些客套場面話。

主持人道:“周總,沒想到今天您那麼大手筆啊,我代表貧困區的孩子們向您表示感謝。”

“應該做的。”周琰的聲音儒雅而隨和。

“您是為什麼要拍下這件藏品呢?”

周琰笑了笑,“我送人的。”

“我看宋導很想要,就幫她拍了。”

周琰的話音一落,整個會場嘩然,起鬨的聲音四起。

探究與曖昧的目光從四面傳來,宋郁臉色僵硬,卻不能發作。

攝像機直接懟到面前。

她眼眸輕抬,很淡地掃了一眼鏡頭,臉上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一件拍賣品流程走完,進入明星表演環節,出場的是最近很火的流量歌手,多虧他的表演轉移走了部分的注意力。

周琰回來的時候,那件價值一千萬的木偶,被他隨意地拿在手裏。

宋郁陰沉着臉站起來,低聲命令道:“跟我出來。”

晚宴會場外偏僻的角落。

寒風吹在宋郁裸露的後背,蝴蝶骨下意識地緊繃,她雙唇緊抿,對於周琰剛才越界的行為表達了極為強烈的不滿。

宋郁直截了當問:“你是不是非得這麼自我滿足?”

周琰沒吭聲,脫掉了身上的西裝外套繞過她的後背,搭在她的肩膀上,替她擋住寒風凜冽。

宋郁掙扎着動了動肩膀,想要抖掉他披上來的外套。

周琰雙手壓着她的肩膀,用了些力氣,他嘗試舒緩她的情緒,“別激動,你不喜歡這樣,我下次不做了。”

宋鬱氣上了頭,直接怒道:“我和你很熟嗎,你是不是有病啊?”

周琰臉色沉了沉,“不熟嗎?徐周旭認識你多久,我就認識你多久,怎麼肯找他給你投資電影,我送你個小玩意兒就不行。”

除了宋郁,沒幾個敢跟他這麼講話的,周琰脾氣也上來了,質問道:“你就那麼討厭我?討厭我什麼?”

他講話的腔調帶着很濃重的京腔,平時一副彬彬有禮的紳士模樣不覺得,這會兒語速更沉更磁,帶着一股的壓迫感。

宋郁愣了愣,被他劈頭蓋臉一頓問,氣勢一下弱了下來。

“真的是我有病,還是你的防禦得太嚴?”周琰目光凝着她,“你到底在抗拒我什麼?”

“……”宋郁仰起頭看他。

說實話周琰的長相不差,眉目俊朗,除了偶爾有些自以為是之外,其實並沒有什麼討人厭的地方。

半晌的沉默,她垂下眼睫。

周琰鬆開按在她肩膀上的手。

“宋郁,”他無奈地嘆氣,“知不知道你真的很難討好啊。”

“嘗試一下又不會把你怎麼樣。”

“……”宋郁一聲不吭,像是在面對一位巧言令色的詭辯者,覺得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她低下頭,突然看見了周琰手裏的那個老頭木偶。

老頭睜着兩隻黑黢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像一眼看穿了她的懦弱,她的逃避,情願封閉起來,害怕受到可能的傷害。

所以在越過界限之後,又倉皇而逃,用文明的隔閡為借口,以一種極為不成熟的方式逃離雨林。

不知道為什麼,宋郁透過木偶空洞的眼睛,麻木的表情,彷彿看見了另一個人。

男人靠着參天的喬木,樹影婆娑,陽光灑在他的背上,緩緩地流動。

她看不清男人的臉,就連他的身影也漸漸模糊。

“這是兩碼事。”宋郁想通了,“我只是單純不喜歡你,不想被人誤會和你有關係而已。”

她確實在逃避,但逃避的對象不是周琰。

宋郁從周琰手裏扯出木偶,在他面前晃了晃,“錢我會打給你。”

她握住木偶,雕刻的稜角分明,質感冰涼。

心好像跟着木頭的紋理,回到了那一片有着濃重綠色的雨林。

不知道如果男人看到這個木偶會不會高興。

作者有話說:

裴祉:你以為我會等你?

宋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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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道熱吻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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