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計劃
過了端午,公子同意了我想要湘衣姐姐留下的想法。茶館裏給她空出了一個客房,平時可在茶館裏打雜和幫廚。
這之後,她特意來府上道謝,自邀在廚房呆了一下午,晚上給我們擺上了一桌子的好菜,我們四人樂滋滋地大快朵頤了一頓。用完飯,我捂着圓滾滾的肚子朝天叫道:“我要炸啦!”
“小八像個滾圓的球。”
旁邊不知誰幽幽來了一句。
“什麼?”我擰起臉瞪過去,“公子才是球!公子全家都——”說到一半,我開始懊悔自己說話真是不經腦子,只好立刻轉移話題,“湘衣姐姐你手藝真好!”
只見這三人都默契地不說話了,湘衣姐姐麻利地收起碗筷,阿諾哥哥在一邊抱着小銅盆一個一個接,他雖是獃獃的樣子,可上揚的嘴角的十分可惡,肯定又是在笑話我了。
“寧姑娘是哪裏人?”
月光微斂,公子坐在桂樹下,徐徐朝剛忙完的兩人看去,輕招了下手,“喝茶。”
阿諾哥哥站起身走上前端起小茶杯回身遞給她,另一杯自己一飲而盡,“呼,渴死我了。”
寧湘衣抬頭盯了一眼他,僵硬地站起身雙手接過,接着又緩緩坐下,兩手捧着茶杯放在唇下輕抿了一口,眼睛卻在發獃,看着地面。
“我是璉城人。”
“哦?璉城?倒是離這兒不遠,”公子皺起眉,思索道:“我記得,璉城有一寧氏家族,釀出的酒醇厚甘甜,味香卻不醉人,名滿天下,連前朝丞相都成了寧家的座上賓,市井還流傳着一首打油詩:寧酒香萬里,萬里右相來。不舍酒離旁,寧舍見官相。後來不知是何故家族敗落,人丁凋零……寧姑娘,不會就是——”
“是,鼎盛時期的釀酒世家,當家人正是我的曾祖父,寧昭聞。他最拿手的金桂酒釀技藝,現已失傳。”她沉靜地答着,絲毫不含糊,只手指捏緊了茶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景公子足不出戶倒是博聞強識消息靈通,不過,這些與我早已無關……六年前父親去后,我就不再是寧府的大小姐。”
“金桂酒?我好像在哪聽過。”我喃喃道。
“祝家。”公子很快應道,“他們還藏了幾壇,上次外祖母大壽,專門拿來宴請賓客。”
是了,我想起來,我是有幸品嘗過。沒想到竟是出自寧家。那我跟湘衣姐姐,豈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寧姐姐廚藝這麼好,沒傳承下這釀酒的技藝,的確是有些可惜。”我回味金桂酒的味道,可一時卻想不起那到底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很熟悉,分外熟悉。
“金桂酒工序複雜,且,傳男不傳女。”她說著將茶水飲盡了放回桌上。
阿諾哥哥坐到長凳的另一頭,輕聲問道:“那,如何就失傳了呢?”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祖父有四個兒子,我們是大房。母親說,父親年輕時對於釀酒很是有心得,但是後來不知怎麼,釀出的酒常常不合祖父心意,因為此事還被祖父罰了很多次。後來這生意都差不多交給了幾個叔父,父親鮮少再碰了。可生意還是越來越不景氣,祖父去后,寧家的生意甚至一度停擺,老人們都說,這酒已經變味了。”
待她說完,溫溫的風吹了一陣,四下一時靜默。
“你娘……如何了?”
阿諾哥哥緩緩啟口,聲音輕柔,似飄在風絮里。
“我娘的病好多了,所以我才敢來這兒看看。”湘衣姐姐抬起臉,消瘦的臉龐有些憔悴,眼下有片淺淺的烏青,“我將她安置在了外祖父的老宅,本來我……我想守着她就夠了,可是娘說,事情發展到現在這樣,她也不會甘心,讓我一定要守好爹最後留給我們的東西……所以我,我不會罷休的。”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公子將兩袖搭在椅上,挺直了身板,烏黑的發滑掛在椅背上。我偷偷望向他,他明明嘴裏不咸不淡地問着湘衣姐姐,卻在我看他時目光也利索地投向我。我不吭聲,轉回頭,垂下臉。
湘衣姐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呼了一口氣,鬆鬆插起腰,說道:“我想先去找之前的供貨的朋友。之前我經營琅錦閣的時候,生意很好,貨賣得很快,所以跟他們關係還不錯。”
“那之後呢?你之後——”我站起身,提高了嗓音。
難道她是想幫着那群人將鋪子的生意重新打理起來嗎?
“好。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儘管說,阿諾會幫你的。”公子突然打斷我,依舊是冰瑟瑟的語氣。
我轉頭看向阿諾哥哥,只見他眼裏堅定異常,朝湘衣姐姐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她轉過臉看着阿諾哥哥,眼神閃過一絲詫異,很快又消失了。接着低頭木木地注視着地面,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又放下。只是鼻尖偷偷發紅。
“多謝,”她微垂着眉眼,臉上雖沒有一絲笑意,氣色卻比之前好了很多,於是又說了聲:“多謝。”
我自覺有些多餘。
這是為何。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居然自己不聲不響地走到了湖邊。
今晚的月亮忽明忽暗,藏在單薄的雲層里,像遠處花樓里賣藝跳舞的花娘,袖子上裹着一層又一層的雲紗,又似粉撲撲的大圓團,在碗裏翻面打滾。
辰星看不見,湖面上卻閃動着一些。
清澈的一漣,又一漣,朝我輕輕推來,浮光在水面忽大忽小,一會兒又像是給掀起的這漣湖水邊鑲了銀線。
湖對岸種了三兩隻芙蕖,荷葉上零零散散滾動着晶瑩的珠子。真想把它們串起來,若是能做成一串鏈子定是極美的。
可我抬起手,比劃着拾起那一顆顆剔透閃着光澤的珠子,依然是什麼也抓不到的。
等我晃眼回過神來,我的手指縫間,卻是一個人。遠遠的在對岸,不動聲色,安安靜靜地也注視着對岸的我。
我放下手,端詳着那人,展出一點點笑容。雖然我知道天色晦暗,他一定看不清。
可他還是漸漸朝我來了,推着他那個有些沉重的椅子。
“剛才,在想什麼?”
等他的椅子把手輕觸到我的衣袖,他才停下,淡淡地問了我一句。
剛才,在想什麼……
我剛才,是在想什麼呢……我自己也記不得了,也許我是沒想什麼,也許我只是沉醉在今晚的景色中了。
半晌,我才答非所問。
“公子,公子。”
“什麼?”他轉過頭,我能感受他的目光直直地向我投來。他的語氣還是平靜的,唯一波瀾的,就只剩下流轉的眼波。
“噢,我是想問,公子,會不會有一天,我能遠遠望着你,可碰不到你呢?”
他沉吟不語,許久才答:“為什麼這麼問?”
“就像……就像這荷葉上的露珠,”我朝遠處指去,“如此好看,但我碰不到它,很快它也要消失了。”
“公子我,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他語氣帶了一絲輕蔑和傲氣。我轉過臉,鄙夷之意顯露出來,他卻別過臉看向遠處,面上含了幾許笑意,沉聲認真道:“可如果你碰不到我,”遂即轉過頭,眉頭舒展,眼角略略彎起,把手一下搭在我的手腕上,“那換我來碰你就好。”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看了足足十秒。
他,他笑起來……好像一隻小狗!
我傻站了半天,直到他拎住我的手腕開始晃蕩,我才回過神來。
“被我觸動了么?”公子神色自若,一副全天下最俊的樣子。真是不要臉。
他這張臉,雖然怎麼看都看不膩,但這副德行真的很可恥。我可最見不得他的囂張氣焰!
我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見他面色一僵,心底更是有些樂起來,冷笑了一聲說道:“才沒有,別自我陶醉了公子,我是困了。我去睡了。”
腳步匆匆離開了湖畔,背後聽見他沉默了一會兒,咬牙偷偷嘀咕着什麼:“這丫頭怎麼敢這麼跟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