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溫病
且說次日卯時,這道觀內,值殿道士給神像供茶、燒香,打掃殿堂衛生。不值殿的道士們打拳、散步、靜坐、練功,好不休閑。原是樺朔真人念同塵、小柒年紀尚幼,恐他們累着,只教他們練拳寫字,不必跟隨法課誦經。至於飯食,每日有人送去三茶六飯,並無欠缺。
同塵、小柒也是懂事,早早起身,在院內練習打拳,你瞧他們:同塵剛勁有力,小柒勢如破竹,出手軟如棉,沾身硬似鐵,出掌如瓦楞,勁似利箭。發勁時,如千斤壓頂。動作輕如飛騰,重如霹雷,形如捉兔之鶻,神如捕鼠之貓。而涵軒卻在裏屋睡着,半眯着眼,微微笑地模樣,還真是可愛。
辰時,道士們依次進入齋堂吃早飯,樺朔真人依舊吩咐小道士給常喜堂送來早餐。只見有三五個樺朔真人的貼身小道士進得院來,手中各自提着食盒,提進堂內,打開一看,便是那:五盤小菜,五碟水果,五大盤閑食。般般甜美,件件馨香。素湯米飯,蒸卷饅頭,盡皆可口,真足充腸。你看那上湯的上湯,添飯的添飯,一往一來,真如流星趕月。
同塵見小道士們擺飯完畢,涵軒卻還未醒來,便和小柒一同進入內堂,只見得:涵軒臉色透露着不正常的潮紅色,嘴巴抿得緊緊的,額頭上冷汗涔涔,還在低低地咳嗽着,虛弱的像只無助的小狸奴。同塵當下心中一驚,連忙大聲喊道:“快去請郎中!”外堂的小道士們聽聞,慌作一團,有的進得內堂來看,有的跑出門外去找郎中,有的飛快去報與樺朔真人。
樺朔真人此時正在受用進餐,剛拿起一個蒸卷,就聽聞小道士慌忙跑進房內:“師父,不好了!小師弟病了。。。”樺朔真人聽聞此話,哪裏還有心情繼續用膳,急匆匆放下蒸卷,慌忙站起身來,直逕往常喜堂而去。眾位道人見師父如此模樣,誰敢安坐?齊齊地跟在後面,眾道士出得房門,卻不見了師父人影兒,慌得眾位道士一路快步小跑,追上前去。原是這樺朔真人修得半仙之體,腳步輕盈,步伐穩健,行走如同打雷亂風般快捷,早就飛步出了齋堂。
至常喜堂內,見得涵軒滿面通紅、大汗淋漓地躺在床榻之上,又不知是誰請來了山腳下的張郎中,正在床榻前坐着號脈。只見得這郎中:以自家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脈;次將中指按大指,看了關脈;又將大指托定無名指,看了尺脈;分定四氣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虛實之端。樺朔真人眼見此景,心中才得以安頓,出內堂,坐在正堂上等候消息。原來,這張郎中住在山腳下,本是近鄰,又醫術高明、樂善好施、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凡是人世間的雜症,他都能醫治,人稱“醫半仙”,故而樺朔真人對他是信得過的。
眾道人皆驚慌失措,唯恐師父責罰,不敢抬頭,齊齊地在堂外站成一排。少時,張郎中從內堂緩慢走出,向樺朔真人欠身一禮,說道:“師父不必驚慌,不妨事不妨事。愛徒乃邪氣入體,燥熱畏寒,陰勝陽衰所致溫病。我開一副藥方,抓藥回來煎着吃了,即可藥到病除。”樺朔真人謝過張郎中,遂吩咐左右:“爾等跟隨張郎中下山取葯,回來之後務必親手煎藥。”又轉身對賬房執事說道:“你且去賬房取來幾兩銀錢,給郎中權當謝禮。”幾人領諾而去。待郎中等人走遠,樺朔真人方才開口問道:“昨夜軒兒是怎麼著涼的?”卻嚇得同塵和小柒慌忙跪下,顫顫巍巍地說道:“昨夜涵軒師弟拍打蚊蟲來着,
餘下我等就不知了。”其他道人解圍道:“師父不必生氣。如今雖是盛夏,想是夜裏山中天冷,小師弟是冷風撲了熱身子,邪氣侵體所致,養幾日便可痊癒。”樺朔真人聽聞這話,緩和地說道:“為師也不是惱怒,爾等不必恐慌。都立起來吧!”同塵和小柒長出一口氣,方才站起身來。
且說那樺朔真人端坐在常喜堂,吩咐齋堂管事,說道:“軒兒年幼,又病中體弱。同塵、小柒亦是孩童,正是生長時刻,常喜堂的飲食務必格外仔細,無論是何菜品均需報於我知。”齋堂管事回道:“仙道放心,這小童身體虛弱,臣下已經安排膳房做了淮山粥,這粥是淮山藥、粳米為主料製作的葯膳,延年益壽,治療虛脫,在民間美稱之為神仙粥。”
樺朔真人問道:“這淮山粥味淡,軒兒如何肯用?”齋堂管事急忙回道:“仙道不知。我這淮山粥與眾不同。”真人略有質疑地問道:“哦?有何不同之處?”那齋堂管事不緊不慢地笑道:“我等先將淮山藥洗凈,去皮切片,再煮粳米、藊豆半熟。加入山藥片,煮粥,加糖佐味。那水也不平常,是我等每日卯時收集的花瓣露珠。”
齋堂管事頓了頓,繼續說道:“那小米紅棗粥口味清淡,亦可有助安眠,讓這小童受用,多加休養,自然身強力壯。”見樺朔真人滿意點頭,又說道:“我等今後必定以五穀為主,米粥、蔬果為輔,加以香乾豆漿豆腐之類,再添置各色糕餅茶點。如此可好?”樺朔真人聽后,滿意說道:“你等照辦就是,務必改善做法,推陳出新,力求完美。”齋堂眾膳官多半是從未央宮遣派出來的御廚、幫廚,如今在這皇家道觀侍奉,自是對樺朔真人唯命是從,眾官連連稱是,施禮告退而去。
樺朔真人臨走時,吩咐貼身侍童毅德留下照看,又與同塵、小柒說道:“毅德性格沉穩,最是妥帖,為師命他好好看顧軒兒,你二人切不可延誤讀書寫字。”安排畢,攜眾離開常喜堂。這毅德是弱冠之年,行事穩妥,周到妥帖,深得樺朔真人喜愛。
只見他從房外打了一盆水,那水清澈見底,波光粼粼。同塵剛好口渴,又不想喝那些熱湯,快步上前伸手接了一把,確是清涼透徹,一口喝完,竟覺甘甜無比,好奇問道:“這水怎生這等清涼甘甜?竟全然不似日常茶水。”毅德笑道:“原是同塵不知,這山頂密林隱蔽之處,有座斷崖,崖下處有一潭活水,是師傅上山採藥時意外發現,便喚做集靈潭。此潭清澈幽深,偶有魚兒游出水面覓食,泛起漣漪,圈圈點點的。這水,就是從那打的,只因爾等年紀尚幼不曾出觀,故而不知。至於日常用水,那自是在山下河中打的。”同塵聽聞,羨慕不已,也幻想着自己成年後得以出觀。
同塵正幻想時,毅德早已端着水盆漸行漸遠,他快步走至內堂床榻前,見涵軒還在昏睡,他從櫃中取出一條手帕,浸在那盆水中,片刻后再撈起手帕,輕輕擰乾,放在李涵軒的額頭上。不多說從額頭上取下,再次浸泡擰乾,如此反覆,絲毫不見倦怠。小柒則不敢遺忘學業,取出幾卷經文放在書案上,提筆研墨,臨摹抄寫。整個常喜堂沉浸在安靜的世界裏,似乎地上掉一根針都能聽到。
可這樣的寂靜也沒持續多久,就被人打破了。“葯拿回來了!”只聽得一聲喊叫,是那個跟隨張郎中下山取葯的小道士回來了。只見他:大口喘氣,氣喘吁吁,額頭掛着晶瑩的汗珠,如同雨水般不停滴落,沾濕了衣襟。毅德見狀,讓小道士坐在西廊下歇息,拿了藥包,自去煎藥。
毅德將藥包拿至東廊,輕輕推開東廊下偏房的門,原是一處雜貨間。毅德進內翻找,片刻后,竟拿出一個砂罐,只見他慌忙打了一盆水,將砂罐放入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又將那藥材倒在砂罐中,冷水浸泡。毅德只顧全神貫注的做事,絲毫沒有察覺到同塵走到了自己身畔,也難怪樺朔真人最信任的就是他。
約有兩刻鐘,毅德端起砂罐,抬頭間竟才看到同塵,卻嚇了一跳,說道:“同塵師弟,你怎麼在這裏?”同塵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乾淨而又純凈,看着毅德手中的砂罐,他緩緩地問道:“毅德師兄,你拿的這藥罐,是給小師弟的葯嗎?”毅德摸了摸同塵的小腦袋,微笑說道:“是的,師弟。”同塵又問道:“這是什麼葯啊?”毅德一時只慌着清洗浸泡,卻忘記查看藥方,苦笑不得地說道:“為兄不知,這便去查看,你且看着藥罐。”說罷,將藥罐放在一旁的青石板上,自己慌忙快步走向西廊。
毅德走至西廊時,那個跟隨張郎中下山取葯的小道士早就不見了蹤影,廊下長凳上,留着一張藥方,只見上面寫着:麻黃4錢、杏仁3錢、桂枝6錢、白芍6錢、乾薑5錢、細辛2錢、五味子3錢、半夏5錢、灸甘草6錢。
毅德看畢,將藥方收至衣袖之內,便又返回東廊。卻不見了同塵,毅德心想:大概天兒熱,這師弟回房躲懶去了。正想着,卻看得前面有個人在東廊下煎藥,慌忙走上前,原是那個取葯的小道士。他正拿着一把蒲扇慢慢扇着砂罐下的火苗,這火苗越來越大,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罐中的湯藥也發出熟悉的咕嘟咕嘟聲。此時正值巳時,天空中沒有一絲雲,頭頂上一輪烈日,而那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沒有一絲風,這個小道士額頭上不斷湧出的汗珠,幾乎將道袍濕透了。
約摸着二三盞茶的時間,小道士早已經把湯藥煎好了,毅德取出一條手帕,裹着罐把兒,用手端起藥罐,直徑進入正堂中。毅德一邊快步向前,一邊說道:“同塵師弟,快去拿紗篩來。”同塵聽聞,應了一聲,慌忙跑到東廊,見那個取葯的小道士在偏房裏摸索,卻不知他在做什麼,好奇地問道:“立鶴師兄,你在做什麼?”
原來,這個取葯的小道士名“立鶴”,乃是賬房執事的隨從。
立鶴手中正拿着紗篩,聽到有人叫他,被嚇得驚慌失措,但很快就回過來神,回身笑道:“原來是同塵呀!嚇師兄一跳!師兄是想着毅德師兄需要紗篩將草藥濾凈,所以就先行進來找找篩子。”同塵見狀,說道:“師兄手上這不就是嗎?”立鶴賠笑道:“是呀!師兄剛找到,你就來了。”說罷,把手中的紗篩遞給同塵,同塵謝過,回頭便走。
這邊,毅德將葯篩過後,隨手端起一個白瓷碗,正欲將湯藥倒進碗中,只聽得身後不遠處一聲呼喊:“毅德師兄且慢,我奉師傅之命前來送碗。”毅德慢慢地放下藥罐,回身對來人問道:“師傅送了什麼碗?”來者回道:“這碗是個稀罕物件兒,乃青瓷茶花碗,是師傅專門派我送來給涵軒師弟使用的。”毅德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碗,笑道:“這是師傅的心頭好,我還依稀記得,立鶴師弟還曾向師傅討要過此碗,師傅都沒捨得給,怎今日就眼巴巴送來了?”那人跟隨笑道:“可見咱們這位涵軒小師弟有多受師傅偏愛與重視。”
毅德立刻正了正言辭,厲聲說道:“師弟莫要胡說,師傅便是最公正之人,向來一視同仁。估摸着是覺得涵軒師弟年幼,故而多疼他一些,又豈是偏疼?當心你這話被他老人家聽去,賞你一頓竹板炒肉。”那人便不敢再言語,默默把碗奉上,告退而去。可二人絲毫不知,門外的立鶴將二人的言語盡收耳內,恨得咬牙切齒,他的眼神中散發出一種令人膽顫的恐怖氣息,心裏不知又在想着什麼壞主意。立鶴這人吶,有着很強的虛榮心,自私偏執,心胸狹隘,尖酸刻薄。
正堂內,毅德守着葯碗,摸着湯碗漸涼,遂端起碗來,面向同塵說道:“同塵師弟,你將涵軒師弟扶坐起來。”又轉向小柒說道:“小柒師弟負責用湯匙喂葯。”二人慌忙上前,架胳膊的架胳膊,摟肩膀的摟肩膀,將昏沉的涵軒扶坐起來,小柒小心翼翼地將盛着湯藥的湯匙喂到涵軒嘴邊,一匙二匙,卻不見涵軒下咽。剛巧此時的同塵稍有困意,一個不留神兒,竟沒扶好涵軒。
涵軒失去同塵的支撐,往前一傾,竟把口中的湯藥全都吐了出來。同塵驚慌失措,瞬間困意全無,當即扶好,卻發現根本喂不進去,小柒喂一勺涵軒吐一勺,眼看着已經浪費了過半的湯藥,急的眾人如同熱鍋螞蟻。同塵等人將涵軒扶着躺下,毅德嘗試掰開涵軒牙關,竟將餘下之葯灌進去,卻聽得一聲“咕咚”,才算是服完葯。毅德放下藥碗,輕輕一擺手,同塵與小柒各自離去,內堂唯獨留下昏迷不醒的涵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