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不必去了。”李成綺聽見自己說,還是那樣軟得能掐出水的聲音。
李成綺忍不住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喉嚨,他從前嗓音微沉冷淡,不怒猶威,今日聽見自己的聲音嬌嫩成這樣,愕然得不亞於謝明月告訴他,他要謀反。
嘁。
李成綺想,謝明月謀反有何稀罕,謝明月對他忠心耿耿才值得稱奇。
蕭蕭微怔,望着他道:“陛下?”
說句不敬的話,小皇帝會有此災完全是因為靖嘉玉非要罰他在雨中跪着,九死一生地挺過來了,難免對太后心有怨氣。
少年人極易怒,蕭蕭不敢多說多勸,便道:“是,奴婢知道了。”
李成綺道:“取面鏡子來。”
蕭蕭道了聲是,屈身出去。
李成綺撩起衣袖,手臂很白,不是他那種久病的蒼白,而是保養得當嬌生慣養出來的細白,手腕細細的,彷彿骨架還沒定型,放在他從前的手中能環一圈還多好些。
“孤,可在夢中?”李成綺喃喃道。
長樂宮還是那個長樂宮,甚至連帳幕上的花紋都毫無變化,透過帳子,李成綺能看見和從前別無二致的裝飾,他仍在周朝,那婢女叫他陛下,他就仍是帝王。
只是不知道,是哪代帝王。
蕭蕭取來鏡子奉上。
李成綺接過鏡子,攬鏡自照。
又是一陣沉默。
李成綺:“……”
鏡中人不是長的不好,相反,他長得很好,靡顏膩理,明眸善睞,雙唇微微翹起,兩頰即有一雙酒窩露出,雖年歲不大,已顯現風采,這樣的樣貌就算在李成綺這等眼高於頂的人眼中也很漂亮,畢竟——這小孩和他長得很像。
他抬手,二指按了按眉心,心中情緒何止莫名其妙可以概括。
哪怕當年崔愬權傾朝野,掌廢立之權,稍有不滿就能廢了尚是儲君的李成綺時,他也不曾如此毫無頭緒過。
崔愬畢竟是個活人,是活人就會有弱點。
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李成綺將鏡子擱在膝蓋上,試探問道:“李昭如何了?”
蕭蕭原本見李成綺自醒來后就少言寡語,行動沉穩,以為是經歷了生死之後他終於有所改變,不曾想再開口居然直呼先帝名諱,大驚失色道:“陛下慎言。”這話急得逾越,卻全是好意,“陛下,奴婢多嘴,陛下勿要直呼世祖文皇帝之名。”她又壓低了聲音,補充道:“至少在大庭廣眾之下不能。”
世祖文皇帝?
文皇帝!
李成綺聞言不以為忤逆,卻喜得眼睛彎起,天真純澈,簡直就像……蕭蕭想,像之前有位大人獻給太後娘娘解悶的小白狐狸。
蕭蕭從未在這暴躁頑劣的少年臉上見到過這樣的神情,一時呆住了。
“文皇帝啊,”李成綺頓覺方才煩悶消失大半,有深厚之德,經天緯地之才,德美才秀者,謂曰文,李成綺臨死前拉着李旒的手,把能交代的都交代完了,猶猶豫豫卻沒好意思說出自己死後謚號或可定為文,沒有他的暗示,卻將謚號定做文,真是對他兢兢業業夙興夜寐的短命三十年極好的肯定,“文皇帝。”
當年的太醫院之首給他診脈過後,老爺子直言李成綺若再這樣下去活不過三十歲,不如到山清水秀處建行宮養病,力圖保全自身,每日不廢心力,只清談閒遊罷,說不定可得長久。
李成綺頗不以為然,這般做皇帝,和木石無甚差別,就算能到耄耋之年,有何意思?
果然沒活過而立。李成綺在心中給這位敢於直言的曾經太醫院之首一個肯定。
但死得很值。
他全然不遺憾。
蕭蕭聽他反反覆復地念着文皇帝這三個字,深恐他發燒燒壞了什麼,“陛下可覺得哪裏不適,要不要奴婢去請太醫?”
李成綺擺擺手,奇道:“孤高興,為何要去請太醫。”
蕭蕭只得閉嘴。
可是,您究竟在高興什麼啊!蕭蕭在心中吶喊。
世祖文皇帝這五個字她無論怎麼在嘴裏咀嚼,都體會不出所以然來。
“命人備水,孤要沐浴。”李成綺慢慢直起腰身,慢慢下床,忽然動作一頓,他發現自己的動作實在太慢了,慢得肢體彷彿有點迫不及待。
他從來孱弱,病勢最最兇險時他甚至連起身都做不到,只能躺着,聽謝明月給他念摺子,再口述批示,令謝明月寫上,身體虛弱加之從小教養使然,他的動作從來都慢條斯理。
然而現在……
他直接從床上跳了下去。
身體靈活輕巧地超過了他的想像,他微微一愣,低頭看着冰冷的地面。
蕭蕭嚇得臉都白了,“陛下慢些!”
李成綺扭頭道:“吩咐下去,孤身體不適,恐把病氣過給太后,孤今日誰也不見。”
他又不認識,見什麼見?
李成綺掀開帳幕,蹦躂着出去。
他倒不是十分想蹦躂,只是這身體太輕快,他總覺得如果慢吞吞地走有些對不住這樣的身體。
蕭蕭拎着李成綺的靴子跟着跑出去。
此刻長樂宮內的宮人都是尋常侍婢,就算看見天子一身雪白裏衣,頭髮不梳,還沒穿鞋,毫無儀態地往外走他們也不能說什麼。
不等李成綺動手,先有殷切宮人為少帝推開門。
陽光傾瀉而下。
李成綺下意識閉眼。
自病情加重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這樣明媚的太陽了。
或許他也見過,但是那時自覺命不久矣的李成綺與此刻的他心境豈能同日而語?
清風吹起他散下的長發,他愜意地笑,兩隻酒窩便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