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此爹媽
晌午太陽大的嚇人,樹椏子裏的蟬都懶得叫,凌夏撅着小嘴,滿臉怨氣!
這能把人蒸熟的空氣里,鬼都不願意出門兒,憑什麼她就得受這份冤枉罪。
也不知她老爹老娘今天是發了什麼善心,破天荒竟想起這貨來!
平日裏,他們幾時管過他死活?
“凌墓,阿娘喊你回家吃飯!”
凌墓光着膀子,紮起褲管,撅着乾巴巴的小屁股,目不轉睛盯着水面。
凌夏吼了一嗓子,見凌墓非但不理自己,反而一頭扎進水裏,頓時更氣了,憤憤一跺腳,扭身就走。
“哼!不知好歹的東西,餓不死你!”
今天家裏可是有難得的吃食,活該這廢物沒口福。
“嘩——”
凌夏前腳剛走,平靜的水面豁然起波,凌墓死死抱着條烏魚,竄出水面。
烏魚瘋狂拍打着水面,激起大朵大朵水花,濺得凌墓眼都睜不開,可他死活就是不放手!
放手?
開玩笑,這可是他今天的大餐,這要是放手,可不是餓一頓兩頓的問題,指不定還得再加一頓狠揍!
從小凌墓就知道,不管要什麼,都得自己去掙。
別家孩子還在襁褓嗷嗷待哺時,他已然明白,只有不哭不鬧,等着那個他稱之為“娘親”的女人想起他,他才可能有點吃食,不至於餓死在襁褓。
別家所謂的天倫之樂,凌墓從來不知道是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個人活過來的,這大千世界,他只有自己。
剛才凌夏的叫聲,他不是沒聽見。
可是聽見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捉到魚,否則別說吃了,便是家都不敢回……
凌墓明顯營養不良的臉上,扯出一個奇醜無比的笑,“別蹦了,乖乖被我吃掉吧。”
在岸邊隨手扯了把草將魚穿了,凌墓拎着今天的收穫,喜滋滋往村子裏去。
今天的太陽似乎格外兇猛……
凌墓光着腳丫子,一路蹦躂,長期營養不良加上太陽炙烤,讓他看起來,就像根行走的木炭樁子。
還未進家門兒,遠遠的就瞧見一大堆人圍在他家門口。
“大娘,咋啦?”
凌墓探頭探腦往裏擠,奈何擠了半天擠不進去,被人一屁股懟了出來。
他向來是曉得,村子裏的人有多不待見他,順手就擰了把鼻涕,往那個肥屁股上拍。
“哎呀,哪個砍腦殼的摸老娘屁股!”
這一聲吼,嚇得所有人退開老遠,生怕被怪到自己頭上。
別看這人只是個娘們兒,這村子裏就沒個敢得罪她的。一旦得罪上了,起碼三年不得安生。
凌墓傻呵呵的沖她一笑,“大娘,是我。”
瞧着凌墓那慫樣,胖女人眼中閃過一陣鄙夷,面上卻堆了一臉笑,“哎呀,是小墓墓呀。這孩子,大熱的天兒,這是跑哪兒溜達去了?真是!”
說話間更是在凌墓身上一頓猛蹭,蹭得他頭皮直發麻,同時也越發疑惑……
小墓墓?
平日裏不都是“狗東西”“狗東西”的叫,今天太陽是打西邊兒出來了?
凌墓嘿嘿一笑:“大娘,您今天是怎麼了?莫不是前個兒,小丫家的豬瘟讓您惹上了?”
胖女人嘴角抽了抽,硬生生壓下掐死這貨的衝動,提高嗓門兒道,“傻孩子,瞎說什麼呢!大娘身體好着呢,小孩子就是愛胡鬧。”
奇怪的是,不僅這胖女人行為反常,就連圍觀的一溜人都開始起鬨……
“就是,就是。”
“小孩兒胡鬧。”
“我可沒……”
凌墓正想辯駁,卻瞧見凌夏紅着眼眶往外跑,看見他時,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哼!”
自己今天又得罪她了?凌墓前後想了想,他今天話都還沒跟她說上一句,應該不存在得罪的。不過就她那小姐脾氣,平日裏得不得罪的都要找點不痛快,反正他也習慣了。
恰巧他娘追出來,瞧見凌墓先是一愣,隨即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凌墓……快進來。”
凌墓掃了眼自家院子,不大的院子裏落了兩隻大白鶴,幾個白衣飄飄的人坐在涼棚底下,他老爹正孫子似的在奉茶。
凌墓躡手躡腳進了院子,往外看去,好傢夥,幾乎全村子的人都在,一個個都是一副諂媚樣兒。
望了望那幾個白衣人,他大抵明白,今天村裡人為什麼都對他這麼好了。
村子裏從沒來過什麼大人物,好不容易來了,自然是要留下好印象。
石桌上擺了三副碗筷並一個破碟子,凌墓恭敬的將手裏的魚獻給他娘,怯怯的叫了聲“阿娘”,隨後躡到桌邊……
“墓兒,快坐下吃!”
凌墓娘渾身一哆嗦,丟下魚就衝到桌邊,一把將凌墓按到石凳子上。她雖是一鄉野村婦,卻不是傻子,察言觀色還是曉得的。
那幾位大人的氣場,明顯不一樣了。
“可是,凌夏……”
“那丫頭片子不懂事,不必理她。”
“是啊是啊,況且,今日我們有重要的事同你說。”
他爹適時溜過來,撈了塊肉在自己碗裏。
大人物們自然是瞧不上他們這些鄉野陋食,可這有酒有肉的,對他們而言可不常吃。
民以食為天,怎麼著都得吃上些。
凌墓怯怯的望了眼,眼中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狡黠。
“我、我……我還是去那兒吃吧。”
今天這情況,怎麼看恐怕都和他有關,是好是壞說不準,不過這些人都如此急於表現出對自己好,凌墓怎麼都覺得不應遂他們的意。
凌墓端起桌上的破碟子,迅速扒了兩筷子剩菜剩飯,甚至比他平日裏扒的都少,一溜兒蹲到牆角根兒吃去了。
凌氏夫婦氣的直想打死他,這小子絕對是故意的,平日裏精得跟猴兒似的,要說今天他沒看出什麼來,鬼才信!
奈何今時不同往日,就是有氣也只能熄在肚子裏。
不僅如此,他們反而得討好他。
“墓兒,你跑去那兒做什麼,趕緊上桌吃飯。”
“阿娘,我平日裏在這裏吃慣了,不在此便吃不下。桌上只有妹妹能坐,我都記得的……”
“凌墓!”
“阿爹,阿爹我錯了,求你不要打我!”
凌墓手一哆嗦,破碟子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死死抱着腦袋,瘦瘦小小的身子不停的顫抖,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不……不是這樣兒的!”
“哼!不是這樣的,那你倒是說說是怎樣的?”
終於,那幾人中的少年看不下去了,冷哼一聲。
“這……”
凌氏夫婦頓時冷汗直流,這他丫的純粹是栽贓呀!可這會兒就算解釋,恐怕也沒人會相信了。
“這什麼?讓你說,你倒是不會說了?”
“放肆!”
幾人里最為鎮定的老者,抿了口茶,悠悠道,“家裏長輩便是如此教導禮數的?回去自去戒堂領罰。”
“是,長老。”
白衣少年雖是委屈,卻不敢忤逆長老。應了一聲便立在一旁,不再說話。
“可話又說回來,即便是我宗家不要的人,哪裏就輪得到你們如畜生般對待?”
老者話音一落,院子裏陡然升起一股氣浪,將凌氏夫婦掀飛,連帶着院門口的人都倒下一片,一時間哀嚎四起。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我們勸過的,這般非人道,可、可這凌氏夫妻不聽勸吶。”
“是啊是啊!”
這就是所謂的人性,只要需要,什麼時候都可以輕易顛覆。
凌墓默默蜷在牆角,聽着這些人的話,心裏冷笑不已。
“你身為我宗門之人,怎可如此沒骨氣,叫人笑話。”
這話顯然是對凌墓說的,可他卻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幾時成了他什麼宗門之人了?
老者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凌氏夫妻道:“罷了,此事還是你二人來說吧。”
夫妻二人相互推諉了一陣,直待老者再度望來,他阿爹才硬着頭皮開口。
“凌墓啊,你……你不是咱家孩兒。十一年前,你娘撿到你時,你才這麼點兒大”,凌老爹比劃了下,“不過兩三歲的樣子,當時瞧着病懨懨的,想着該是走丟的,總歸是要來尋的。可誰知,這一等竟是十一年……”
他也是委屈,這窮鄉僻壤的,養活自己一家都不容易,這憑空多出來的一個人,如何養的起?反正不是自己的,倒是不心疼,拉扯到這麼大沒餓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凌墓細細回味了一番他爹的話,大致是理解了。
他並不是這家人的孩子,也難怪這些年對他這麼差,可他爹說,撿到時他已有兩三歲,這卻與他的記憶不符。
凌墓沒什麼特別的天賦,就是記事兒早了點,至於多早……嗯,大約就是打從他出生那麼早吧!
他分明記得自己在這個家的一切,可他爹怎麼就說他是撿來的?還是兩三歲的事兒?
他阿爹是個地道的土包子,如今這陣勢已經讓他噤若寒蟬,顯然是不可能說謊的。
何況村子就這麼幾十戶人家,誰家突然間多出個人,這小村子肯定一時間便傳開了,隨便找人一問就知道他有沒有撒謊。
難道是自己記憶出問題了?
凌墓皺起眉頭,一副潸然欲泣的樣子,有史以來第一次懷疑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這滋味果然不好受。
可他這樣子在外人眼裏,卻成了“一時間接受不了自己身世”。
那些“善意”的目光讓凌墓很難受,所謂的善意,和可憐有什麼區別?他們憑什麼高人一等的來同情他?他們問過他需要他們可憐嗎?
事實上凌墓還真不需要!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沒有所謂的父母親人。
他們之於他,同所有的“他人”,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這樣廢材卻平凡的日子,他很享受。
“既然說清楚了,那就走吧。”
老者站起身,拂了拂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
凌墓第一次正眼望着老者,卻在他眼裏看到些耐人尋味的東西。
“去哪兒?”
“自然是去你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