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目的燈

一周目的燈

下午在城裏做完活,阿青捏着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溜達着往巷子裏走,手上拎着的工具箱丁零噹啷響,頭頂上一條條雲被風撕得很長,太陽在其中閃來閃去,很快被吞沒。

今早陳姨提醒帶傘,阿青轉頭便忘了,如今只好膽戰心驚地加快步子跑回去。老房子裏沒有完善的洗浴設備,若淋濕了,再在見不到光的木頭老房捂上幾天,很快就會發霉,又長出病毒的菇,躺上個好幾天,還要被逼着喝辣舌頭的薑湯。

越想越起雞皮疙瘩,阿青拿出些衝刺的氣勢一溜跑了回去。

“你倒回來的巧,腳剛踏進門雨就下了,肯定是菩薩在保佑你嘞,等會來跟我念念經,謝謝菩薩。“陳姨揶揄她幾句,又攛掇她跟自己信佛。

阿青敷衍幾句,踢了鞋子往樓上跑。

“幹什麼去?吃飯了!“

“存錢。“

“你有錢不交房租全藏起來,當心我哪天把你趕出去哦!“

阿青一路衝進卧室,聽着陳姨忽遠忽近的罵聲,小心翼翼地把錢展平,抽出小匣子,折了幾折丟了進去。

“您心善,做了善事,以後肯定會有善報的!“阿青走出房間,往底下喊了一句,光着腳蹬蹬蹬跑了下去。

“隔壁樓的王太太最近一直在講燈壞了,阿青你要不要去幫人家修修哇?“

阿青擰開銹了半截的水龍頭洗手,陰涼地方抽出來的水冰涼,她捧起一些洗了把臉,拿衣領往臉上胡亂蹭蹭,水珠還掛在頰上。

“我幫她做什麼,我又不認識人家。“

“鄰里鄰居的,幫幫就認識了咯。“

“尷尬伐,我去搭話么?還是什麼。“

“不用啦,我跟人家講一聲,幫你們搭橋啦。“

“不要講得像是我要認識她一樣,我只是去幫忙而已。“

王太太家很漂亮,不是華麗的漂亮,是藏在深巷裏的鮮麗花壇的擁擠着的漂亮。

我去的時候,王太太剛洗完澡,那雙細瘦的手正擰着她的頭髮,長長又有點泛黃的頭髮。

她跟我的房東陳姨聊家常,眼神時不時會掃過來打量我。

那雙棕色的眸子嵌在頗凹陷的眼窩裏,泛着深切的藍色——是我的直覺。

她的臉上是歲月的斑痕,然而並不重,融在她令人沉醉的成熟氣息中,很難讓人察覺。

陳姨熱情地推銷我,像推銷一個臨期產品,雖然我的確輟了學跑到這小地方學技工,學了一年考了證,在城裏面四處找活干。她扯着我的衣服布料,像要把我揉皺了塞給王太太。

王太太溫柔的很,讓陳姨不要再拽着我,再寒暄了幾句打發了陳姨,將我領進那個燈壞了的房間。

“就是這個啦。“她說,她試着打開開關,燈撲騰撲騰閃了幾下,隨後泄了氣般熄了。

我秉着專業態度請她拿了個梯子,隨後研究起來。

當然是極小的問題,我正要跟她講,她已經坐在房間外的客廳沙發上擦頭髮,藍色的老式玻璃彩窗挾住尖軟的陽光刺進來,裹在她頭髮上,攏着些聖經才會出現的柔色光芒。

窗似乎也在那個瞬間裝入了某座肅穆的教堂,周圍空蕩,輕聲哼唱在空曠的環境裏迴響。

突然就不想說了,那個小問題,像敗壞興緻。

於是我決心一言不發地修理,手上磨蹭,心裏唾棄自己的專業拋光了,丟人哦。

王太太還好心叫我去喝茶,我自然不客氣地品嘗了兩杯。

隔着茶杯似乎能感受她笑吟吟看着我,有些心虛升上來,很快又壓下去。

我修了一整天,蹭了兩頓飯,才帶着工具回去。

“明天,還來么?“

“你家還有什麼壞的東西么?“我不明所以,然而卻不住拿眼神掃她身後,企圖找出些看起來需要維修的東西。

她沒有講話,指了指洗衣機,意有所指道:“壞了很久了,倒還在工作。”

我那時並不能明白她話里的深意,只得點點頭,轉身回房子。

洗了個澡,坐在小圓陽台上端着杯檸檬水發獃,慵懶坐姿和哲學意蘊的沉思好像有點法國夜晚的風情,不可避免地摻雜着浙江民間的世俗氣。

剛升起的通圓月亮鑽入狹窄的弄堂發光,生命誕生隕落,它凝視着我。

不信宗教的人最好還是莫跟信教的人住在一起,我深有體會——尤其在飲食方面。

王太太則給了我短暫的逃脫機會。

儘管並不算豐盛,卻也每餐伴肉,不至於清湯寡水一桌素。

我本就寡言,王太太也秉着食不言寢不語的原則,飯桌上便格外地靜,鮮少的聊天也只不過是評價飯菜,或是叮囑些事項。

“聽陳姨講你一直在存錢?”

她問得很突兀,我也險些被噎了一口。

嚼了嚼燒柴了的排骨,我默了片刻。

“嗯。”

“是有什麼...目的還是,只是單純存錢?”

“為了下一個地方作準備。”

我搜刮完最後一口飯,“這裏不算終點,我還會走。”

“為什麼不定居下來?”

“沒有歸屬,在哪裏都一樣。”

於是我很快岔開話題,她似乎興緻缺缺,解決戰鬥后便匆匆離去。

此後一周,我都在王太太家裏修各種電器,她經常在打電話,也經常不在家裏。

她很忙,跟我這種無所事事的閑散技工比起來,簡直像為打工而生的陀螺。

但她每天都會把自己打扮得好看,雖然就像沼澤里生出來的單支花無人欣賞,她依舊堅持在泥沼中保持優雅的尊嚴。

我從沒見過王先生,也沒聽她提及過,不好多問,只能摒着好奇埋頭整理雜亂的電線或是支離破碎的元器件。

她後來告訴我她姓蘭,叫蘭涓雨,濕淋淋的名字,好像一直活在憂愁里一般。

日子一天天過,我已經習慣早上到她家報道,蹭完兩頓飯再回房子,朝九晚五的生活鍾莫名成立,又理所當然。

第七天,她照舊早早出門,我繼續檢修那個古老的立鍾,對着它束手無策。

我摸摸索索地找水喝,心安理得地摸了一天魚,直到她帶着夜色匆匆回家,並帶着我的晚飯。

今天吃鮮肉小餛飩,她在弄堂門口買的,讓師傅多加了幾個餛飩。

我悶頭吃着,被燙到又抬起頭望望她,她似乎有話要說,又將這些話藏在了或明或暗的眼神里。

有些不言而喻,是可以感受到的,我突然慌張起來,扒拉幾口餛飩,迅速解決戰鬥。

我緊張地盯着她——我不知道為什麼緊張——應當是好事的。

她問我要不要搬到她家來住,不用付房租,修修繕繕就算抵房租了。

一個邀約,友善而含義清晰的邀約,邀請我留下來。

她棕色眸子中的藍色在那一刻散去,已經殘缺的下蛾眉月倒映在她身後那個我沒修好的立鍾屏門上。

她凝視着我,月亮也凝視着我,我被丟在沼澤深處抉擇不定。

泡在精明的泥水中長大,只有伸出的藤蔓企圖將我拖下水,每天在祈禱的也只是少碰點倒霉事,青春像充斥着水的海綿,放置在角落太久而發酸發臭,或是伸出只手來捏扁我,被噴出的污水嚇走,隨後無人靠近,繼而愈酸愈臭。

然而不會腐爛,擰着自己韌而死氣沉沉的纖維活下去,如今勉強擠幹了臭水,內在空洞。

我渴望過正常的生活,企圖用清水一般無味的生活填滿那些空洞。

我不知如何回應,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回應,沒有人給出這樣的試探。

我不會,也不敢。

於是我落荒而逃。

逃到我的房子裏,逃到弄堂門口,又逃到了火車上。

我帶着未能回答的凝視,丟下沒能修好的立鍾,逃到了蘇州。

這份逃走帶來的是一整年令我窒息的平靜,我沒有打探她的消息,但我留下了消息。

我給陳姨一個信封,裏面當然是分毫不差的房租,她問我是什麼,我忽然笑了笑,告訴她這是善報,最好等我走了再看。

她有些困惑,我立着行李箱在門口徘徊一陣,最終還是模糊地指出我的目的地,會分不清究竟是想讓她來,抑或,不要再見。

總之留下了線索罷。

蘇州和浙江不一樣,這裏沒有海,有的是細碎柔糯的蘇州口音,和劇院的評彈。

她的氣質和蘇州很像,又完全不同,她的優雅很能和這裏融合,然而她骨子裏的那份堅韌卻是風浪打磨出來的。

這裏也很好找活,有的戶主摳摳搜搜,有的闊氣,我倒不在乎,住着郊區的月租房,隨便吃些東西,不敢再吃小餛飩。

然而,然而。

沒有做工的一天,我鬼使神差走到街道上,零星幾家鋪子開着,我忽然想起今日除夕,熱氣白霧蒙過來,倏地就轉變了神色,繞着我嘲笑,嘲笑孤身一人,嘲笑萬家燈火燃得熱烈容不下我。

只有一家小餛飩能吃,便硬着頭皮走進去,要了一碗小餛飩,另加了一倍餛飩。

我迎着熱氣狼吞虎咽地吃,囫圇吞下去,嘗不出什麼味道。

門口迎客鈴叮鈴鈴響,進來的人沒有說話。

徑直坐到了我的對面。

熱氣還未散去,我的眼眶已濕。

她來了,風塵僕僕地來了,棕色的眸子帶着藍色來了。

要吃一碗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

這次輪到我看着她了。穿得舊的大衣掩着她的身軀,我偏就能看出她又瘦了,乾癟的手捧着巨大的湯碗,有些抖;臉上倦色更濃,卻有種卸下負擔的輕鬆。

我問她,要不要住到我家裏去。

她同意了。

她還是有很多的電話,用一種我不懂的語言,簡直像在吵架。

我問那是哪國語言,她反問我會不會彈舌,我得意地彈了一個,她笑起來,說我很適合學俄語,很有天賦。

我纏着她教我,她從最基礎的給我講,講到很遠很遠,平時聊天講着講着也會突然冒出個單詞問我什麼意思,把我搞得措手不及,這時候她又會笑起來,放肆的笑聲往往引來鄰居,開了門,他們也不說什麼,只是探頭進來瞧瞧,又搖着頭走開了,嘴角還帶着笑意。

我出去做工,她便在家裏研究新菜或是翻譯點東西賺小錢,這次帶着夜色回來的角色變成了我,而翹首以待的變成了她。

這一周像是很漫長,長如過往的一年,時間被充實,而不是拉長,中間縫隙被塞滿,不再無所依。

第七天,我照常出去做工,臨出門她突然在我臉頰輕吻,說這是國外的交往禮儀,跟我試試。我沒放在心上,學着她的樣子回了一個臉頰吻,匆匆出了門。

傍晚,口袋震動,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她發來的一條信息,長得有些令我暈眩。

/阿青,你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我應該已經被人發現屍體啦,很抱歉我的突然來訪,也感謝你一周的照顧和曾經一周的修繕,你沒有要報酬,然而我也給不出報酬。

王先生也是自殺的,欠了滿身的債,跳樓的時候,擔子卸掉了,應該突然一身輕鬆吧,我想。

債還完了,病治不好了,心理疾病這種東西吧,來得好像有兆頭,又無可避免。

我俄羅斯養父那邊的朋友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然而哪裏來的錢呢,我也不願讓你被我永遠治不好的病再次陷入泥潭。

俄語的教材在茶几上,菜在冰箱,注意事項貼在冰箱上了。

我離開的或許有點早,但是時候了。

一周目是我的苟延殘喘,也是我最後的救贖。

我想我有點愛上你,然而無法兌現,真是抱歉啊。/

我靜立着看完,久久未動,我能感受到天上有些飄雪,眼前紅綠燈滅了又亮,人群一批批走空。

然而,然而。

感受不到,心臟震動。

嗚咽好像從我口中溢出,好像,苦厄的呼聲涌了出來,悲妄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好像。

有人擁上來;有人認出我;我使不上力氣。

有冰涼的雪花落在我嘴裏。

帶着她的骨灰,我又搬走了,這次是繁冗的程序和漫長的搬家,我邊存錢邊學着她留下的俄語教材,兩年後,搬去了那個寒冷的堅硬國家。

我在這裏找到了心儀的房子,定居下來,將她埋在木屋旁的樹下,去鎮上學習,考這裏的證,學習他們的堅硬和熱情。

這裏有四處可見的伏特加,物價也很便宜,我過的很自在。

我時常回憶起短暫的兩個周,儘管時隔多時,卻如磁鐵兩極,緊緊扣在一起。

她那樣堅韌,活着時以溫柔抵禦一切。

她說,兩個除夕都和我一道吃小餛飩,有種團圓的感覺。

她說,俄羅斯值得去看看。

她說,她好像有點愛上我。

她所不知,這份好像,應由我開始。

在她擰頭髮的瞬間,在她坐在客廳喝茶的瞬間,在她不遠萬里出現在我面前的瞬間。每一個瞬間我都記得,如昨日夢境一般清晰可見卻急速消失。

我們最深的關係,停留在那個不深不淺的臉頰吻。

每年冬天,這裏都有極夜,整天整天的黑,時空都紊亂,分不清今朝昨日。

太陽消失在天空中,如同她消失在我的生命,光的邊際無處可尋,黑暗一望無際。

我誠知這世界本就如露水短暫,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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