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嵐西在嵐水西側,妖和精住在這裏,這裏說一下,妖、精和怪是不一樣的種族,妖是修鍊出神智的飛禽走獸,精是修鍊出神智的山石草木,怪則沒個規矩。
沒個規矩,祁歡這麼說不是沒有道理,從她有限的半妖經歷里,怪是真的怪,那個一塊一塊皮裂開天天啃樹皮的皸怪除了桀桀地笑沒有什麼跟她們妖、精名聲並列的本領。
像槐樹精活了好久,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嵐西的天文地理;像祁歡的發小黃鸝妖,他唱的歌能治癒祁歡上竄下跳弄出來的傷口,小的;還有那個懶洋洋的豹子妖,他像鬼魅一樣的身影常常伴着暖風送來死神的信……
還有祁歡的娘,一條威風凜凜的黑蛟,興雲布雨,騰雲駕霧,平生所求就是成為傳說中的龍。祁歡討厭她,一是因為自己是她胡搞出來的產物,二是因為她完全沒有遺傳給自己那一身泛着幽光的鱗片,尤其是後者,祁歡提起來總是憤憤不平。當發小黃鉞嘲笑祁歡蛟身死黑的鱗片,祁歡總會生悶氣,這也是祁歡總是維持人形的原因,她泛灰的臉上幾片黑色的鱗片是她為數不多好看的鱗片。
祁歡抱着樹榦滑下來,她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短髮,踹了一腳啃樹皮的皸怪,那小怪物痛呼一聲,隨即要撲上來咬祁歡,結果被祁歡變化出來的爪子給了一下,躲到樹蔭嗚嗚咽咽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祁歡沒功夫搭理它,這玩意一直啃樹皮,據老槐樹說自皸怪來了嵐西很多本能成了精的樹都因為缺了樹皮失去了成精的機會。肉弱強食是妖精的規矩,可祁歡現在還喜歡這棵大樹,這樹平時禿的一言難盡,花朵卻有九層花瓣,每次開花的時候腕口大的花層層疊疊的壓在一起,香得醉人,最重要的是這棵樹全嵐西只有一棵,祁歡為著這棵樹和黃鉞打了好一架。
倒也不是祁歡和黃鉞小氣,這新鮮東西在嵐西少得很。
嵐水是條古怪的河,這條河盛夏結冰凡是接近的生物都被凍成冰雕,入冬的第一場雪下完嵐水會化開,祁歡看見那些冰雕在一瞬間化成冰晶沫,在滿天的大雪裏,她和黃鉞眼睜睜地看着和他們一起長大的藤精葉陽死的徹徹底底,卷着風雪離開了他長大的嵐西。
沒離開的雪花墜入河水,漣漪都沒有多大。
祁歡,一隻生下來有着妖力的半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說回嵐水,入了冬這條河反而像是進入了盛夏,但平靜之下全是殺機,河水觸之溫熱,也觸之即死。這河從嵐山流出來正好和嵐山圈出來一個嵐西,那山妖精們不知轉了多少次,最後總是回到嵐西。祁歡、黃鉞和那時候還沒死的葉陽也進去轉過,最後轉了回來,嵐水他們仨也一直追蹤過,到了和山交界的地方,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嵐水沖遠方流,一去不回頭。
葉陽當時不死心,一個勁往前沖,黃鉞扯住他,祁歡卻沒做干涉。葉陽不像她和黃鉞是天生的妖,葉陽在嵐西修鍊了500年才成了精。葉陽成精那天正好是黃鸝們湊在一起慶祝他們的少主黃鉞出生,那天黃鸝們的歌聲直接讓七八十個沒化形的妖精化了形。葉陽苦巴巴地修鍊了500年,好不容易成了精,沒想到他前腳成精,後腳幾聲鳥叫就扇了他一巴掌。
黃鉞對這事沒有半分愧疚,這鳥在葉陽的事上嘴毒得很。黃鉞說葉陽就是沒有這個命。葉陽翻了好大一個白眼,說,“大少爺,我天生地養的,老老實實修鍊了500年,真沒成精的命,你爹娘再生十個你都沒用,你還要算計着保住你那少主的位置。”
黃鉞抓了把葉子往葉陽身上扔,葉陽也不躲,施了個小法術,那把枯黃的葉子飄飄悠悠在半空中排着隊轉了幾圈,待完全變成了綠色,葉陽伸手一指,那把葉子扎進了地里,一會兒就冒出了新芽。黃鉞和祁歡都笑了,祁歡臉上的那幾塊鱗片在回憶里黑得發亮。
祁歡理了理衣襟,她要去找黃鉞。
黃鉞他爹娘只生了他一個,在黃鸝界裏算是奇觀。跟天生地養的葉陽和有娘生沒娘管的祁歡比,黃鉞的擔子很重,他未來要管着黃鸝一脈的大小事,所以多少要學點東西。
但自從葉陽死了,祁歡總覺得黃鉞心思不在嵐西了。
祁歡百思不得其解,葉陽一個根在嵐西的藤一門心思要離開嵐西,黃鉞一個帶翅膀的卻沒有這種想法。等到葉陽死了,黃鉞卻不知道天天想些什麼。祁歡從來不想離開嵐西。
哪怕她是三個人中唯一有可能離開嵐西的妖(精)。
祁歡的母親是條出生在嵐西的黑蛟,或許因為血脈的原因,黑蛟是唯一能離開嵐西的生物。祁歡就是她娘在外面碰見了個人族的郎君春風一度生下來的。她母親把她丟回嵐西,又出去追求化蛟成龍的機緣了。
半人半蛟,但祁歡總說自己是個妖。
祁歡抿了抿嘴,她那張灰白的臉曬多久太陽也沒什麼變化。她衝著大柳樹那跑去,黃鸝們把大柳樹當成他們聚集的地方。黃鉞也應該在那準備三天之後的繼任儀式。
嵐西的妖精們大都隨心所欲,跟同族的關係也很少有像黃鸝這麼親密的。就像死去的葉陽跟藤精不怎麼來往,反而和半蛟祁歡、黃鸝黃鉞玩在一起。
黃鉞這個繼任告示其實是告訴天地一聲嵐西黃鸝一族下一任帶頭的是黃鉞。
祁歡的爪子大咧咧地維持着蛟的形狀,她一路小跑,路過趴在湖邊陰涼下有一下沒一下甩着尾巴的豹頭也沒像往常一樣湊上去。
祁歡說不上來黃鉞在她面前有什麼古怪:他還是那麼的刻薄,治癒術還是一如既往的沒用,上樹下水招貓逗狗一樣都沒落下。
但祁歡近乎敏銳地察覺到,黃鉞心裏藏着事。
祁歡隱約覺得是葉陽。
葉陽已經死了三年了,對於葉陽來說三年彈指一瞬,但對於祁歡和黃鉞來說三年已經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不能承受的離別。
黃鉞在這件事上表現的並不讓祁歡感到意外。葉陽活着的時候黃鉞對他和他的願望嗤之以鼻,葉陽死了以後黃鉞像是徹底遺忘了這個玩伴,在匆匆時光里將葉陽拋在原地。
在嵐西,沒人會去譴責一個妖精的薄情。妖就是妖,弱肉強食,死生由己。
死亡是葉陽自己選的路,祁歡和黃鉞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甚至那個飄雪的早上,黃鉞匆匆趕來看到的只是已經粉碎的冰晶和傻傻的祁歡。
葉陽曾經跟他們說過為什麼自己要離開嵐西,當時兩妖一精蹲在巨松的樹枝上埋伏野豬。葉陽突然問祁歡她娘什麼時候回來。祁歡一向不關心她娘,她也不喜歡身邊的人跟她說她娘。但葉陽問了,祁歡也就面無表情地說不知道。黃鉞沒看成祁歡暴打葉陽,興緻也就消了,他昨天晚上打碎了他娘的煙憶石,被他爹罰着抄族書,黃鉞這輩子什麼時候聽過話?於是他就跑出來和兄弟們打野豬。半夜逃跑再加上久候野豬不至,導致黃鉞現在困得要死。
葉陽在黃鉞眼睛將要閉上的一瞬間說他要離開嵐西。
黃鉞不困了。祁歡依舊面無表情,她冷靜地盯着那條隱藏在雜草和灌木里的小路,等待一頭膘肥體壯的野豬。
“人蛟,你聽見了嗎?別看了!葉陽要走!”黃鉞抓了一把祁歡的頭髮,祁歡扭過頭不情不願地說“走就走嗎,嵐西又不是出不去。你到底打不打野豬?”
“他又不是你娘,”黃鉞咬牙切齒地說,“葉陽,你在嵐西待了將近一千年,剛成精你就要跑?”
葉陽的眼睛始終就沒離開過那條通往野豬宴的小路,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黃鉞,“我的根蜿蜒盤曲,一千年了,有的根已經長到嵐西的邊界了,它想去外面,我在裏面待着也是待着,為什麼不讓我的根去外面呢?”
“你這是為根着想了?我看你是腦子裏塞得全是葉子吧?你的根要長你就讓它長,你出去幹嘛?”
祁歡不贊同地搖搖頭,“黃鉞,葉陽本身就是藤,他腦子裏總歸是葉子那類東西,你有什麼可奇怪的?還有你剛才是不是叫我人蛟了?”
黃鉞沒功夫理祁歡,他盯着葉陽的側臉,葉陽的嘴唇很薄,鼻子很挺,一雙綠寶石一樣的眼睛窩在高高的眉骨下面,一副遊戲人間的好皮囊。他蹲在巨松的枝杈上,專註地看着那條小路,漫不經心地說著他要離開的話。
黃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扭過頭想讓祁歡說些什麼,卻看到祁歡的臉上的幾塊黑鱗被透過層層遮蔽的照進來的陽光打亮,祁歡漆黑的瞳仁里沒有一絲改變,黃鉞突然泄了氣。
黃鉞把自己羽毛化成的小刀往出一扔,野豬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
在野豬血流出來的那一刻,黃鉞說,“我們兩個幫你。”
【作者題外話】:註:本文妖和精一起出現或引用時,都會用“妖(精)”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