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忘
“雨顫枯黃枝偏晃,巢濕依舊向天望。”
“明日若是晴天照,雛鳥生來便高傲。”
楊忘一襲棕布長衣,靜靜站在學堂外牆邊,低吟着那石牆上似尤小刀而刻成的詩句。
詩句糅造顯得稚嫩,作詩人年齡應當不大,他細細重讀,冥冥之中有一些熟絡感。他晃了晃頭,又側向身旁枯黃無葉的柳樹。
此時雪已消融。
半個月前,他醒來時還是漫天大雪,仿若楊忘的記憶一片茫白。
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為何從懸崖而落?
他不知道。
楊叔給他取名為“楊忘。”
小姐說楊忘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已什麼都不記得了……
楊忘向前踏上一步,用左手先捂了捂胸前,再將雙手置於柳樹粗糙的樹皮上。他稍用力一推,從丹田處便迅速有一股熱流散分為二又分別流置於雙掌間。他連忙嚇得收回手來,對着二掌異樣頗為驚訝。
柳樹條如春雨綿綿而落,落在他的髮髻上,落在他的肩角,落盡他的周遭。
樹旁,是一方靜湖。
有枝條落進靜湖,卻已泛起長長的波瀾向外劃去。
而靜湖上有橋,亦有舟。
楊忘發現有一道目光急速射來,他抖了抖身子,將枝條抖下便迎向那道目光。
是小姐的朋友,鞦韆兒家的小船。船頭,戴着蓑帽的老者見楊忘朝他看來,憨然一笑。
楊忘下意識地鞠了一禮。
而湖邊其實停靠着許多小船,船上皆有人,只是目光都投注在那學堂的大門,無人閑暇有注意到楊忘這一角。
學堂名為:明湖。
明湖由自北至南的也江支流而形成,是江城第一大湖。而明湖學堂自是江城第一學堂,它依於明湖,置於明湖之間,唯有一長橋連通陸外,是一座孤島。所以,學生們若要行來,要麼坐船,要麼便走過長達百丈的木橋方能抵達。
而楊西暈船,所以楊忘作為伴讀也要隨小姐每日走過那長橋,但大抵是他背着小姐走過的。
楊忘百無聊賴地走向木橋邊,他抬頭望了望夕陽,等待着。
夕陽西下,波光粼粼,扁舟浮動,人音嘈雜。
“聽聞最近西城又有一戶人家的嬰孩被盜。”
“可不是,東城那塊已經丟了十幾個啦!”
“南城北城也皆有案例,這年月真不太平。”
“誰家還敢再生嬰孩?好幾家婆娘都不讓自家大漢上床了。”
“恁娘生的,我家婆娘都把我趕到柴房去了,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
“還好我沒婆娘。不過這偷嬰孩的賊人倒也奇怪,莫不說官府抓不到,連那些江湖俠士都束手無策。若是以後那賊人不偷嬰孩,來綁我家小少爺……這江城,怕是沒法待了!”
“我倒是聽我們府上夫人說,這事兒可能和那蘇州府衙周大人丟了的大公子有關聯,你們想想,自從那周大人來了我們江州江城,夜裏便始而失竊嬰孩……”
楊忘聽到此時,似乎略有所思,正要聽那幾人繼續往下說時,學堂大門卻開了。
人頭攢動,皆是大約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個個挎着布包朝外湧來。
他一眼望去,卻始終不見有少女的身影。
學堂內。
七八位少年郎將楊西和鞦韆兒圍住。
“你們女孩子家家不在閨房內繡花,為什麼來學堂讀書?”
有一位少年郎指着二人說道。
楊西一襲紅衣,長發系攏於銀釵之間,她牽着鞦韆兒的手向前一步說道:“讓開!”
“不讓!”
“不讓!”
“不讓!”
眾人喊道。
“信不信我讓我爹爹把你們都抓起來!”
“一個小鏢局的小鏢頭,我們有什麼好怕的?”
“就是就是!”
“我爹是城裏最有名的師爺,你爹憑什麼抓我們?小心我讓我爹寫狀子把你爹送進大牢裏去!”
楊西有些生氣,她鬆開鞦韆兒的小手,用兩隻手奮力地朝前方猛推,竟一下把那身形有些胖碩的少年推倒在地,頓時哀聲響起:“哎喲!”
後面的少年郎連忙趁機從楊西背後踹向她的雙腿,楊西吃痛並失力撲倒在地,而那先前胖碩的少年也乘機翻身將她撲在身下,用粗腿壓住楊西的雙腳,又用雙手分別按住楊西的雙臂,只教楊西在身下動彈不得。
鞦韆兒一臉驚慌,正急忙要上前幫忙時,卻被另外幾人牢牢架住雙臂,根本無法上前一步,她急切地喊着:“楊西!楊西!”
“呸!”楊西朝上吐出一口唾沫。
師爺家的胖小子甩了甩臉上被吐的唾沫星子,頓時漲紅了臉,他將楊西雙手併攏壓在背後,騰出一隻右手來揚在半空,作勢要打。他惡狠狠地說道:“我讓你推我!沒規矩的野丫頭!”
胖小子正要揮將下去之時,右手已動彈不得。
“放開。”
楊忘蹲着身子,一手抓在那胖手間,微微旋鈕,那手臂間的嫩肉已有些泛出血色。
胖小子熱汗直冒,眼眶像失了原本的形狀而顯得扭曲,其中的眼珠子更是直往上翻轉。
楊忘這才鬆了手。
後面的少年郎見狀,急哄哄地攙扶起已失了氣力的胖小子往外逃去。
楊西的眼角明顯有了淚光,卻只是坐起來偏過頭,也不說話。
令楊忘奇怪的是,一襲淡黃色長裙的鞦韆兒也只是走過來蹲下身,輕輕拍了拍楊西的手臂。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他心想,這類事情在學堂內一定時常發生,小姐必是在學堂里受盡了委屈。
楊忘看着兩位少女也不言語,只是走向前,背過身去又蹲下。
楊西默默地爬上他的背,雙眼已通紅。
他說道:“走吧。”
楊忘背着楊西,楊西牽着鞦韆兒。
外頭已是殘照,微波蕩漾着紅光,遠處明湖上卻有七八艘小船緩緩沒入湖中。
少年郎們喊叫着,家奴們在水裏撲騰,水花四處飛濺。
二位少女分別時,紅光映照在鞦韆兒鵝蛋似的小臉上,她靜靜地坐在船上看着他們,身側的老者傴僂着身子慢悠悠地撐着蒿離岸,似乎沒聽見周圍叫罵的喧囂。
楊忘像融入了明湖裏,在晃悠悠的木橋上徑直走去。
少女將頭貼近他的背,她攜着哭腔說:“我不想讀書。”
楊忘明顯感覺到背後一處已被打濕。
“我想學武功!”
“我想當女俠……”
他忽然站住,似乎想起了些什麼。
“武功?為何要學武功?”
楊忘喃喃道:“武功?為何要學武功?”
“為何?不知道!武功是什麼?什麼是武功?”
“我是誰?不知道!我是楊忘!”
“為何要殺我!為何都要殺我?!”
“我……”
“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傻小子……你在說什麼呢?”少女在楊忘背後嘟囔着,她吧唧着嘴,眼角雖還泛着淚花,卻已然酣睡。
楊忘卻若驚醒。
他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抬步繼續前行。
身後,有魚從明湖躍起,劃出一道道的弧線,在浮橋之上竟結成七彩的波光。
遠處,蒙蒙的塵霧四起,那柳樹轟然之間倒下,將那刻有詩句的石牆壓垮。
而十里扁舟幾葉,卻也皆浸於一面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