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畫
江城有一家畫坊,離他家不遠,也就一里地。
“太方畫坊,便是此處。”陳明秋緊緊地抱着畫軸入了門內。
畫坊人不少,可以說是擠滿了人。
牆上盡皆掛滿了畫,多是雪圖。想必是雪天裏對景尤感作畫的人多了,又許是年近春節各家裏須掛上一些圖畫裝裱。
“這畫太俗,登不得大雅之堂。”
“畫裏之字倒是不錯,請問是出自誰人之手?”
“詩句配得畫景卻是甚為不搭,還是請回吧。”
畫坊內雜談的人許多,也沒人注意到有一位少年郎入了內來。
陳明秋當即喊道:“我要賣畫!”
畫坊內的人皆回首看向來者,卻是一稚嫩的少年郎,倒是長得好看。
有人朝他走來,卻是要趕他出去。
“我要賣畫!”陳明秋再度大喊,倒是吸引來坐在二樓陪娘親來看畫的白綰雲。
白綰雲覺得看畫甚為無趣,閑暇時一瞥卻引來眉目一驚,瞧見那樓下的少年郎對着身側之人展開畫捲來。
畫卷有三幅,第一幅則是紅楓雪中圖,紅楓在潔白的畫卷里栩栩如生,枝繁葉茂卻又瞧得見落下的紅楓碎葉,白色處是漫天飄着的雪花,由墨筆勾勒出線點,連成一片,好不美哉。
第二幅是老人掃雪圖,慈眉善目的老者彎身執一把掃帚清雪,半空中飄落的雪花與被掃落的雪花相撞一處顯而易見,好不妙哉。
第三幅是美人圖,展出時頓叫畫坊眾人瞠目結舌,一位如同天上仙子般的美人像是映射在了畫紙中,其眉目,其神色,其身姿都堪稱美妙絕倫,使人如痴如醉,好不絕哉。
“這三幅畫只要五百枚大錢。”陳明秋的話將眾人從神遊中帶回。
“真是不錯的畫。”白綰雲的娘親在她身側微微點頭評論道。
白綰雲也歡喜地點點頭,小聲的說:“我也覺得不錯呢。”
陳明秋身側之人卻打開了畫坊大門,作請勢,他道:“畫雖極品,可非你少年郎之物,麻煩自行離去。”
“這是我自己所作,怎非我之物?”陳明秋不解的說道。
“笑話,你一個小屁孩兒能畫出此等畫作?想必是從哪兒偷盜而來的畫來賣錢罷了。”
“五百錢,哈哈,此一幅畫單賣便少說也有一百兩銀錢,說是少年郎愚蠢便是愚蠢,偷來之畫卻也不知價值幾何。”
畫坊內除了白綰雲人盡笑出,當那少年郎只不過是偷來的畫作。
“請。”陳明秋身側之人仍舊冷冰冰地請他離去。
畫坊雖做賣畫買畫的行當,但來歷不明的畫作卻是萬萬不敢收的,若是收了來,有人聲稱是畫坊派人偷畫而走,走了公堂打了官司卻也是有理說不清。更別說是除了畫坊之外的百姓了,畫作本就贗者極多,難辨真假,唯有作畫之人一些暗做的手腳或者印章可以辨別,但這畫作卻無印章,而少年郎又怎麼可能畫得出此等畫作呢?
“娘親,坊家為何要趕他走呢?”白綰雲向娘親詢問道。
“這畫顯然是大家所作,他一個少年郎怎麼可能畫得出此等畫作呢?”羅碧雲答道,卻瞧見那少年郎極為眼熟,似乎在學堂里見過,於是她問向女兒道,“這少年郎頗為面熟,好像是與你同一學堂?你可有印象?”
“不認得,不認得。”白綰雲連忙否認道。
“那許是我認錯了人。”羅碧雲自顧自道,“倒是越看越面熟。”
白綰雲低下頭來,正思索待會是否要替那冰山美人解圍,若是他直接走了,便是坐實了他偷盜畫作的事實,那可不行!
正待此時,陳明秋卻當眾撕下了三幅畫作,揉成一團扔在了門外的雪地里。
竟然將如此名貴之畫撕毀!
他走到畫坊堂前,請案板前人微讓,鋪開宣紙,硯盤墨水未乾,他執案上一筆,微微勻墨。
這少年郎竟是要當堂作畫!
畫坊有一窗未閉,瞧見窗外飛雪更甚,堂內筆墨如龍水天舞動。
眾人昂首望畫,皆異彩連連。
不知過了多久,墨干,筆停。
與前刻一模一樣的美人圖映現在眾人眼前,少年郎再度提筆寫上:“冬梅。”二字才終而落筆。
“此臨摹當值五百錢!”
“我要了!”
“該當歸我!”
“臨摹?”陳明秋微抬起頭,看着眾人期盼的眼神,他終於死了心。他雖需要那五百錢,卻不想因此筆下之畫被世人論及是臨摹,更何況這分明是他自己所作之畫!
他毫不猶豫地伸手再度當眾撕毀了方才正畫好的美人圖。
陳明秋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可惜,手裏兩邊的碎紙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
他默默地走出太方畫坊,走入那厚厚的雪地里。
令他可笑的是,那太方畫坊供着的齊太白畫像,正是他的先生。
世人卻不知先生是齊太白,而陳明秋知先生正是齊太白。
齊太白是蒼樓集詩詞畫聯第一大家,也是陳明秋三拜九叩的先生。
兩邊碎紙如同白雪落入雪地,任由濕透。
……
一處街角彎折處,陳明秋忽聞身後追趕聲。
“作畫的少年郎且等等!等等!”
陳明秋回首而望,卻見厚實的雪地上印着他一步一步的腳印,那先前畫坊請他離去之人竟在後頭在雪地里艱難跑來。
待他走近,那人將一油紙遞來。
“畫坊之人皆是糊塗,那美人圖怎能臨摹而出?這五百錢你先拿着,待明日或者少年郎你有空之時將美人圖送來即可。”那人氣喘吁吁地攤開油紙,卻是五串銅板,一串為百錢,正好五百枚大錢。
不待陳明秋回話,畫坊之人已將油紙硬塞在他懷裏。陳明秋感受着懷裏沉甸甸地重量,看着那人離去的背影,苦澀的笑着。
陳明秋沒想到,在回家的一里地之間又遇上了孟澤。
孟澤一個人倚靠在牆角邊,嘴裏叼着一根細長的方糖,是錦城特有的一種甜中略帶一些辣味的糖。陳明秋曾經喜歡吃,但後來因家裏沒有閑錢買來吃才再也不喜歡吃。
那人細細地咀嚼着方糖,似乎在感受着方糖所帶來甜中帶辣刺激的味道,又似乎在等着陳明秋慢慢地走近。
陳明秋小心地捂了捂懷裏藏着的“重量”,盡量讓自己保持平日裏的行走速度。
“是你告訴了先生?”孟澤忽然走到陳明秋的面前,用一種質問的口氣問他。
“什麼?”陳明秋不知所以,他說道,“先生不是還沒回到學堂嗎?”
孟澤一把揪起陳明秋的衣領,他再度質問道:“三天前我打了你,你是不是告訴了那個老頭?那個老頭今日來我家中便向我爹娘告狀,說我打了你。”
“先生回來了?”陳明秋有些欣喜,竟忘了他的雙腳此時正點尖凌空,被那高他一個個頭的孟澤狠狠地揪着。
孟澤吐掉嘴中的方糖,正欲揮券落在陳明秋臉上的時候,卻被陳明秋一掌接下。
陳明秋笑着說:“你放我下來好不好?”
“找死!”孟澤頓時有些惱怒,雖意外於這野崽子竟能接下他的拳頭,但他看着陳明秋那張如往日在學堂時便人畜無害般的模樣更是怒火中燒。
孟澤力氣驚人,拽起陳明秋的衣領便往雪地砸去,陳明秋失去重心,只好用右手撐在雪地里,感受着冰雪的溫度。陳明秋另一隻左手緊緊捂着胸口,卻不料孟澤一腳便踹向他的後背。
陳明秋頓時硬生生地砸在地面,可孟澤依舊不放過他,用腳繼續猛踹向他,將他踢翻過身來,卻見雪地里散開一包油紙,油紙里靜靜的躺着許多的銅板。
“好傢夥!”孟澤笑着彎腰撿起雪地間的油紙,陳明秋當即大喊一聲:“給我!”便猛撲上來搶奪。可年紀比孟澤年幼許多的陳明秋哪裏是孟澤的對手,孟澤又是一腳將陳明秋踹飛。
“你個野崽子,哪裏來這麼多錢!”孟澤隨意地翻動着油紙里的銅板,臉上帶滿了笑意。
“我不想殺你!”陳明秋雙手撐在雪地里憤憤的喊道。
“殺我?你個野崽子也配殺我?”孟澤得了錢,哪裏還在乎先前在家中被爹娘責罵的事,更不在乎那好欺負的野崽子,將那油紙包裹藏好,連忙丟下野崽子便逃之夭夭。
陳明秋的手沒了氣力,根本爬不起來。前刻他的手砸在雪地里十分生疼,竟使得此刻雙臂有些顫微的抖動。他眼睜睜看着那五百枚大錢便這麼給那孟澤搶走,不甘心的神色漸漸轉化為怒意。
他的雙臂仍在抖動,實在是疼得厲害,於是,他便放下雙手直接趴在了冰涼的雪上,更是將怒不可遏的臉埋在了雪裏。
半晌過後,他這才抬起頭來,卻見臉上的怒意漸漸地平息。
“我不能,我不能還手。”陳明秋自言自語道。
街道上沒有行人,只有飄零的雪。
少年郎勉強爬起身來。
“起碼,先生回來了。”
“先生!”陳明秋驚訝的喊道,他抬起頭時卻見先生牽着白綰雲的手站在一把黃紙傘下。
白綰雲憐惜地望着他,而先生卻面無表情。
陳明秋前邊的衣裳都已濕透,但還是儘力挽上衣袖,他上前拱手向先生行了一禮。
先生冷冷地說道:“跪下。”
“先生……”白綰雲害怕的甩了甩先生的手,卻見先生沒有任何反應。
陳明秋在漫天飛雪中跪了下來。
先生鬆開牽着白綰雲的小手,將黃紙傘收攏,卻見飛雪即刻便有落在先生的白髮上。
“伸手!”
“先生!”白綰雲隨即跪了下來,她哭着為陳明秋求情道,“不要!先生!不要!”
陳明秋聽話地伸出雙手,並攤開。
“啪!”
黃紙傘旋即落下,重重地打在陳明秋的雙掌間。
“為師教你作畫,你卻拿去賣畫!”
“啪!”
“為師讓你賣畫!”
“啪!”
“為師讓你打架!”
“啪!啪!啪……”連着幾下,黃紙傘在半空中已不知多少次被揮舞。
陳明秋的掌間已是血紅。
白綰雲在一旁跪着,卻紅了眼
先生拿着黃紙傘的手已經感到酸麻,他撐起黃紙傘說道:“你錯了嗎?”
陳明秋抬起頭來,似有些不甘的神情,他回道:“錯了也打了,不錯又如何?”
“你!”先生先是一怒,卻又看着陳明秋的眼神,好像有一絲錯覺,身前的陳明秋並不像從前那一有錯便乾脆認錯的陳明秋。
陳明秋忍着手間的劇痛,一點一點地合上雙手,他恭敬地再度施了一禮,說道:“恭送先生!”
先生默默轉過身,便入了風雪裏。
白綰雲起身將陳明秋扶起,她看着陳明秋的手憐惜道:“很疼吧?”
陳明秋笑着說:“不疼。”他動了動手指,分明是劇痛,又不想讓小雲朵看出來,“你看,一點都不疼。”
“怎麼會不疼呢?”白綰雲憐惜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卻怎麼也看不到他緊咬的牙床。
陳明秋看着白綰雲長發間的兩條紅繩在風中有些凌亂開來,於是,他伸出手忍着痛也要將紅繩系好。
白綰雲的臉有些微紅,她柔聲道:“謝謝。”
“我們是朋友呢。”陳明秋認真的說道,他伸出手,停在半空。
白綰雲似乎猶豫了一會,她伸出手拍向陳明秋的手掌,她說道:“握手好肉麻喔。”卻看到被拍了一掌的陳明秋連忙吃痛甩了甩手。
她緊張地看着那隻手。
陳明秋立馬停下手,又甩了甩,看着她笑。
“好啊!”白綰雲作打勢狀,說道,“冰山美人就會騙人!”
陳明秋卻已經朝遠處跑去。
白綰雲提步追去。
“你別跑!看我打你!”
“你追不上我!”
雪裏,兩個小人兒打鬧着。
當夜色漸漸暗下,飛雪漸漸小了些。
二人坐在江城的明湖邊,明湖學堂的橋上看着小雪落入湖中。
白綰雲做了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情。
她從腰間彩囊里掏出一兩銀子遞給坐在身邊的陳明秋時,她說道:“那五百錢不要了,我再給你一兩銀子。”
陳明秋的笑容頓時凝固,腦海里只是迴響着一個字——“再。”
他接過那一兩沉甸甸的銀子說道:“一兩銀子值多少五百錢?”
“笨啊你!”白綰雲沒有發覺陳明秋的神色已經變了樣,她說道,“一兩銀子是一千錢,所以自然是一倍的五百錢啊。”
“所以,畫坊之人給我的錢是你的么?”陳明秋靜靜的說道,“孟澤搶走的錢是你的么?”
白綰雲突然覺得冰山美人的臉色令她有些害怕。
她不自覺地往後挪坐了一些。
“是你的么?”陳明秋將那一兩銀子攤在手掌間再度問道,“究竟,是不是你的?”
白綰雲別過頭,她被逼問的有些生氣,她說道:“是我的又怎樣?”
一兩銀子掉落在雪地間,落下的聲音清晰可聞。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你是不是覺得可憐我很有意思?”
“你是不是覺得把錢施捨給我很有成就感?”
陳明秋站起身來,並一連串的質問道。
白綰雲很惱怒,從小到大便沒有人用這種語氣對她說過話,她喊道:“是又怎樣啊!”
陳明秋冷冷的笑了笑,他說道:“可笑的我還一直以為你很可憐,以為你沒有朋友便讓我自己來做你的第一個朋友。原來,我一直都是年幼的少年郎啊……”
少年郎孤身入了風雪,原處僅留下坐着側着頭的白綰雲。
白綰雲覺得有些冷,她雙腳併攏着,且用手互相搓了搓兩邊的手臂。
她回首看向明湖,明湖沒有積雪,可她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