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面

第五章 和面

晚飯之後,父親開始歸賬。把錢袋子裏的鈔票取出,一張張順齊,點清,記在賬本上,再把賒賬、鉤賬注好,標明麵粉的進出用余,饅頭餑餑賣剩幾個,最後點查訂單的交付收訖。

這套流程,自打林葵清記事起,從未間斷。用父親的話說,是買賣無大小,賬目要明白,需日清月結年算。

小時候,林葵清跟哥哥岩清,最愛做的事就是幫父親順錢。錢袋子打開,兩個孩童,四隻眼四隻手,緊着搶大鈔,五塊的,十塊的。每次她都能比哥哥多個幾張。哥哥則說:“誰贏了,誰包圓。”於是,剩她一人對付那些一塊的,兩塊的,五毛一角的,一摞摞排好,點出金額,交給父親。父親樂呵呵地復驗一遍,提筆入賬。

及至進了中學,兄妹二人的熱情日漸消退,面對錢袋子,不再虎視眈眈,而是能拖則拖,能躲則躲,終至視而不見。父親也不生氣,一個人,拿了杌子,坐在炕沿邊,慢條斯理地數啊,記的。

今天晚上,父親依舊坐在燈下,打開了錢袋子。

林葵清偷眼瞧過去,雖說老樣子,但也有不同。現金之外,多了掃碼支付。父親戴着老花鏡,一筆一筆記着,口中念念有數,時不時抬頭,拿起賬本拉遠了對看。抬手低頭間,鬢角的白髮跳上躍下,格外刺目。

林葵清慢慢挨了過去,小聲說:“爹,我念,你記。”

父親抬頭,溫和的目光越過鏡架撫了撫女兒,笑道:“好啊。你看看。”說著,把手機遞了過來。

林葵清滑動手機,輕聲念道:“2,1,1,4,10,3,2……”念着念着,視線有些模糊,她停了停,調整情緒,繼續。

多一個人多一分力。賬目很快歸攏完畢。父親摘下老花鏡,輕鬆地笑了,活動活動肩膀,催女兒去休息。林葵清答應着,卻沒有走。她想了想,抬起頭,看着父親說:“爹,我要留在家裏,跟着你做餑餑。”說完,低下頭去,等待父親的回應。她忐忑地準備着,也許是呵斥,或者不允,或者責難,但不論怎樣,決定的事總要做的。

誰知,什麼也沒發生,父親很平靜,未有絲毫波瀾,彷彿聽到的不過是尋常如“吃了嗎”之類的問候,只是語氣淡然地問了句:“想好了?”

林葵清抬起頭,認真回答道:“想好了。我做了一份計劃書,準備把餑餑——”

父親擺了擺手,打斷女兒的話,說:“計劃不計劃的,後邊再說。你要是真想做,那就先從和面開始。明天去鋪子,今晚早點睡。”說著,把賬本鎖進牆邊的寫字枱抽屜里,轉身出了東間卧房,穿過堂屋,去給大院門上鎖。

林葵清望着合上的房門,腦中冒出無數個問題,其中一個越來越大,那就是:“為什麼要和面?不是有和面機嗎?”思來想去,找不到答案,她只好去請教母親。

母親正在廚房泡第二天熬粥的米。見她來了,笑道:“還不睡?”

林葵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地說:“娘,我跟爹說了,說我要做餑餑。”母親笑着點了點頭,舒心道:“我知道。”林葵清說:“您怎麼知道?啊,難道您早就跟爹提了!我說呢,爹一點兒也不驚訝,也沒發火。”

母親笑道:“發什麼火呀,這是好事。你爹這幾年也變了,不跟以前一樣。要是以前,我也不會讓你回來。”林葵清上前,抱住母親的肩膀,輕鬆地笑道:“原來如此。謝謝娘。”繼而精神抖擻地說:“娘,我做了份計劃,準備把餑餑——”

聽到這裏,母親笑着搖了搖頭,提了一個問題:“你會和面嗎?”林葵清搖了搖頭,直起身,急忙解釋道:“這不要緊,反正有和面機,不是什麼難事。”

母親收起笑容,扭頭注視着女兒,鄭重道:“錯!很重要,和面很重要。你要是想做餑餑,必須學會和面,這是第一步,別的都靠後。”

林葵清不解,問道:“為什麼呀?有機器不使,多累啊。再說,也沒效率。我只一雙手,就算一天從早到晚不停,才能和出多少面來。”

母親把水盆蓋好,拉過小板凳坐下,讓女兒也坐下,然後慢慢道:“是,你就一雙手,人人就一雙手,但靠的就是這雙手。有機器不假,但不能依賴機器。用機器前,你自個得懂得明白,知道多少面加多少水,揉多久面才好用。這是基本工夫,做餑餑的,得手上有數。還有,機器不是萬能的,要是遇上機器壞了,或者停電了,你還不做餑餑了?其實,天公給了我們人一雙手,就是讓我們把本事牢牢攥在身上,走到哪裏,都不怕,也足夠用。不過現在社會進步了,講什麼分工,這才用機器。但根本不能忘了,手不能生。”

林葵清聽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臉上早飛上了紅霞,嘆道:“我沒想這麼多,我以為——”

母親笑道:“你以為做餑餑很容易,是不是?看我跟你爹做,覺得也沒什麼。但老話說得好,看花容易繡花難,等你上手了才知道。”

林葵清說:“俺爹剛才也是這麼說的,讓我明天開始和面,我不明白。現在知道了,是我輕慢了。”

母親笑道:“知道只是知道,離做到還遠着呢。你要有個準備。開弓沒有回頭箭,要做就做好,不然,無法立足。”

林葵清認真地點頭,直到泡完腳,躺在床上,還在反覆告誡自己。輾轉反側間,忽然計上心頭,起身開了電腦,查詢和面的種種訣竅講究,仔細記錄下來,準備明天一展身手。

梨樹台是個方方正正的村子,前中后三條大街貫通東西,南北則是兩條,其中靠東的名東街,居西的叫西街。五條大街縱橫交織,三千多戶人家錯落期間。林家的鋪子就在西街上,由北往南,走過中街的十字路口,右手邊第五家,坐西朝東,掛着“餑餑”二字招牌的就是。

鋪子不大,只有三間房大小,原是林家老屋。祖父祖母身後,本應由長子一人繼承。可父親沒有這樣做,而是按照市價,合了價錢,一分四份,付了弟妹們各一份。父親認為,都是兒女,都是一樣的人,理應如此。

這些話,自然不是林葵清親耳所聞,而是從長輩們的閑談片語中,拼出來的。

此刻,她站在鋪子的案板前,跟面盆里的水、面較上了勁。按照網上的介紹,以2:1的比例放了麥粉跟水,加了引子(發麵之用,功用同酵母粉,但是面的形式,是從之前的發麵中留出來的),滿懷期待都兩隻手下去,誰知根本揉不成團。

和面講究的是“面光,盆光,手光”,現在可倒好,兩手如入泥潭,扯不斷揪不清,急的她繼續添水加面,只是總找不到那個合適的點,要麼太稀,要麼太干,眼看着水面從盆底堆上盆口,她慌了,不時去擦額頭,於是等母親走過來看時,就見女兒的鼻頰額頤皆是粉白一片,加上白色工服白色頭罩,宛然一個雪人,只有眼圈是紅的。

母親忍住笑,輕聲提點道:“揉,使勁揉,讓水完全滲透。再揉,把手褪乾淨。現在加水,一點點。好,繼續揉。”

林葵清一一照做,果然成了。她激動地抬起頭來,笑道:“可算是行了。我以為今天得廢了。準備聽老爹招呼呢。”

母親笑道:“瞎擔心,不該想的亂想。餑餑鋪里還能費了面,想想都是個笑話。”

林葵清吐吐舌頭笑笑,把面盆端到一旁,拿蓋子蓋好,讓其發酵,然後走到面案前,給父母搭手。她想的是揉面,誰知父親讓她去擺盤(把做好可以蒸的餑餑擺上籠屜)。一屜一屜碼好,端上蒸籠,定好時間,按下開關。四十五分鐘后,出爐。這時,她和的面也發好,可以用了。

她小心地拿出面,用刀切成四塊,每塊粗揉后把三塊放回盆里,留下一塊繼續揉,感覺差不多了,遂搓成長條,擀麵杖粗細,然後切成小塊,繼續揉,直到白凈勻潤,軟硬適中,於是鋪進榼子(木製模具,魚、桃、百花、元寶、喜字等紋樣眾多),拉拉展展,填填補補,待整平如鏡,翻過榼子,在案板上輕輕一磕,就是一個“福”字餑餑。

林葵清小心地讓父親過目。自從早上進了鋪子,直到現在,父親都未置可否,放手讓她去做。她實在是沒底,心中念道:“好壞總有個話呀,或改或修都成,什麼也不說,才讓人懸心。”

父親放下手中的“虎頭魚餑餑”,看了一眼,道:“揉輕了,蒸出來會裂,重做。”林葵清滿心的期盼如肥皂泡遇上陽光,“嘣”的一聲碎掉了,雖然做了準備,也知道父親向來嚴格,可還是蔫頭耷了腦,無氣也無力地重新揉起。

“別急,慢慢來。”是父親的聲音,她抬不起頭來,卻豎起了耳朵,凝神細聽:“你才開始。要是一下子都成了,那可是天才中的天才,我們這些老把式都該裝窯了。雖然現時不成,說明還有進步的空間,一步步來,必成的。”

聽到這裏,林葵清用力點了點頭。母親繞到她對面,笑道:“把面給我。”接過麵糰,繼續道:“看着,要兩個手,一齊用力。別看你爹。他的力氣本比咱們大,又做了這麼多年,他可以單手,你還不行。今天才開始,你先把和面搞明白了,別的慢慢就上手了。”

“嗯。”林葵清認真應着,明白了古人所謂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說一千,道一萬,自己不上手,終究不行。

自此,和面成了她的日課,每天一盆,從三斤,五斤,加到七近,十斤,十二斤。和面的時間也從四個小時,一點一點提速,一個月後,她終於能在半個小時內和好一盆面。看着光凈的雙手,光凈的面盆,光凈的麵糰,她開心地笑了,吊在心頭的一塊鐵板落了地。她舉起因為適應而不再疼痛且變粗的胳膊,笑道:“我可以做餑餑了。”

雖然不及城市便利,鄉村卻自有一套流通體系。除了零散的、供日常所用的油糧米店各種雜貨鋪子外,還有固定的交易以通有無的時間與地點,這就是所謂的“集市”,去集市,稱為“趕集”。集市採用的是輪流制,今天在這個村,明天到另個庄,後天去別個屯,五天一個循環,將附近的村落都惠及到。梨樹台的集市逢在“二七”,就是按照農曆來算,每月的初二,十二,二十二,初七,十七,二十七,是集會。

集會之外,更有“山會”。不過,山會不是村村都有的,而是從眾多村子中選出一個“人多、街寬、交通便捷”的,日期也是特別選定的。梨樹台正是這樣的村子,其山會為“四九十五”,也就是四月十五,九月十五這兩天,各進行一次。

山會是大規模的集市,人更多,品貨種類更全,在過去是大宗交易的重要時點。因此,很多行商會在山會之前,早早在街面上佔據位置。前街為糧食牲口,中街是果品副食,後街為傢具木材,東街是肉類菜蔬,西街乃衣飾雜耍。滿滿當當,擠擠挨挨,林葵清看着就怕,卻又好奇,想看新鮮,只好每次求着哥哥,跟個小尾巴似的,緊緊跟在身後。

這是以前,現在請她去,她也不去,總覺得吵。再者,現在也不比從前,網絡如此發達,不覺得什麼新鮮。有道是“少見多怪”,見的多了,自然不放在心上。

可是,今年的四月十五山會,她卻不得不去,不為別的,她得看鋪子。父親需去採買,準備待客,母親則守在家裏,這種時節,門戶安全更重要,親戚也不時登門,家裏必須留人。特別像大姑父這種沒個定準的,雖然一大早就送了一尾十斤重的鯉魚來,說是中午來吃飯,保不準立刻就來了呢。

林葵清老老實實待在鋪子裏,十點不到,定好餑餑的人家都來取了貨,只剩下熱騰騰的饅頭待在籠里,急的齜牙咧嘴。她待着無事,又點了一遍數目,123個。“好順。”她笑着,隨即感念道:“到底是生活好了。以前,不用太遠,就自個小時候,餑餑也只是過年才捨得吃的,現在卻成了家常便飯。在花樣餑餑的比較下,白花花軟綿綿的饅頭反倒退至桌角,備受冷落。看來,‘色’之一字,才是食之大道。民以食為天,先得合了眼,才入的口。啊,這也是‘食色性也’。”

她正胡思亂想着,就見父親騎着電動車,載了一個老婆婆,在鋪前下車。兩個人拿下腳踏板、車把上的尼龍袋子跟粗布包袱,在門口正前,打開,鋪好,擺上了蒲團、墩子。

林葵清不解,哪有堵門口的道理。今天早上,還有人打電話找父親,想佔用鋪前,父親拒絕了,也實在是沒地了,門左門右,一家賣絲襪帽子紗巾,一家擺着寶劍口琴小火車,兩家攤子都大,將將留出半米的走道。

林葵清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等父親進來,就迎上去。父親卻顧不上,擺擺手,止住女兒的話頭,走到角落,按下了電話。

“哎,你這會子有空?啊,這樣……”林葵清一聽,就知道是打給母親的。因為她父母之間,從來不喊名字,也不說什麼“他爹,他娘”之類的,只是一個字“哎”。

打完電話,父親就匆匆走了,囑咐女兒早點兒回家。

林葵清答應着,猜度着,忽然似乎明白了。但尚不確信,得等一個人來,才能揭曉謎底。

很快,母親就來了。只見她長衣長褲,戴着遮陽帽,蒙住大口罩。要不是熟悉母親走路的姿勢,林葵清差一點兒也沒認出來。

母親走到老婆婆攤位前,選了四個蒲團,一個墩子,付錢后,抱進鋪里,一邊走,一邊說:“老闆,我先放在這裏,等趕完山會,來取。”

“好,好。”林葵清連聲應着,配合母親完成任務。母女二人相視一笑,心下會意。

送走母親,林葵清等到十一點半,又將饅頭賣出三分之一,這才鎖門回家。

家裏已是喧聲笑語,大姨跟舅父都來了,正在客廳里跟母親說談從前。

見林葵清進來,大姨陳心蘭高興地一把拉住:“小葵,什麼時候回來的?能住多久?”林葵清一一答了,且說了留在家中之事。

大姨喜道:“可好。我還擔心呢,你自己在外面,就是有合適的也沒法相看。這下好了,你可得聽大姨的,抓緊時間。”

林葵清漫口應着,不斷地跟母親使眼色求救,母親笑道:“大姨是為你好。你得聽話。”

舅父陳劍蘭也笑道:“是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真不小了,別的好說,這可得抓緊。”

林葵清聽的頭大,臉上漸漸掛不住,心中念道:“好意是好意,可也不能強求,這又不是買白菜,哪怕多花些錢呢。”正想着如何搪塞,就聽見二黑狂吠起來,眾人遂齊頭看向院子,只見一個人風風火火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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