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速水詠子於一九九一年死亡,而她則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日本失蹤。兩人之間有什麼糾纏嗎?緊密得讓她曾往潛意識中不斷的作夢,幾乎讓自己精神耗弱。
從不信鬼神之說,但人往往在無助時會求助鬼神,此刻她差點也有了這種衝動,因為攪和在她遺失歲月中的,還包括一位亡者。
心情愈趨雜亂的現下,她已不知該找誰傾訴自身的無助了,只因無從說起,也難以用合理的推論來說明。扯上神異之說,包準會得到數個大白眼。
對她以及她的朋友而言,鬼神之說只是對現況線索釐清不了、能力不佳的託詞。這也確實是。
不得不承認,向來沒有公事難得倒的裴紅葉,清明的大腦已在這個環扣打了數個死結,並且有作繭自縛的傾向。這令她羞於找蝶起探討。
手機的聲響在公事包內揚起。她探手拿出,接聽的同時也將一些待批的文件再度複審,並簽上名。
“裴紅葉。”
“媽咪——”甜蜜蜜的童稚嗓音,快樂的傳來。
“小衛朗?”公事化的冷淡聲音霎時揚高且驚喜。而那一聲“媽咪”更震得她心神顫動不休,猶如暮鼓晨鐘般的掀起無邊波紋在心湖回蕩。
“嗯,媽咪,今天是我的生日喔,爸爸說我可以叫你媽咪,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轉頭看向桌上的行事曆。今天是七月十日。“你現在人在哪裏?在上課嗎?”
“爸爸替我請了假,我現在在爸爸的公司,等一下爸爸要帶我去兒童樂園玩。媽咪,你跟我們一齊去好不好?很好玩的喔。”衛朗語氣中不自覺泄露了對雙親俱全的渴盼。
這是一個自幼失去母親的孩子呀!她的心口不自禁揪痛了下,但“替身”的陰影已盤桓思緒數日,令她無法毫不猶豫的點頭……可是衛朗的失望是她極不願面對的。
“媽咪很忙嗎?”久候不到回應,衛朗很體貼的問着,語氣中不再興高烈。
“不忙的,我只是在想要送你什麼禮物才好。”她連忙說著。去他的“替身”!她恨樂意給那漂亮懂事的孩子當替身。今天是他的生日呀,自己的困擾就暫丟一邊吧。“而且你爸爸……他願意讓我跟去嗎?我與他並不熟喔。”
“爸爸說我可以邀請我最喜歡的人一齊去!”衛朗大聲說著,為著她的同意而開心不已。事實上爸爸為了讓他邀請的人一同去,還叫傑生叔叔他們別跟呢。
“啊……。”她頓了半晌,才由激蕩中回復心神。“小衛朗,你真是個好孩子。”她嘆息。為了這個令人憐愛的孩子,她願意在他生日的今天,盡所能的讓他開心。
至於衛極……不管他帶給她何種感受畏怯或煩擾,甚至不願再見……全暫且擱一邊吧。
掛上電話,她快速的批閱文件,決定在三十分鐘內處理完公事,並且趕去玩具城買禮物,務必在中午以前抵達衛的“威駿貿易”。
另一邊,掛上電話的衛朗看到父親已開完會進辦公室,他蹦蹦跳跳的撲入父親懷中。
“爹地,媽咪答應陪我們去玩!”
衛極抱起兒子,眼光又憐又寵,還有更多不明的情愫閃過。親了下兒子的面頰,輕柔道:“小朗兒將會有個幸福的生日。”“傑生叔叔會不會生氣我們不讓他去?”衛朗擔心的問着。他其實並不明白為什麼大家不能一齊去。
“因為呀……。”他看著兒子好奇的臉蛋,緩緩笑道:“今天是我們一家人的日子。你一手牽着媽咪,一手牽着爹地,就沒其他手牽傑生叔叔與雅卓叔叔了。而且你媽咪很害羞,一下子讓她見那麼多人,她會嚇到的,對不對?我們讓兩位叔叔留下來做生日大餐,我們回來后再說給他們聽也是一樣的,不是嗎?”
小衛朗點頭,抱着父親的肩膀呢喃道:“好好喔!有爹地、有媽咪,要是每一天都可以這樣一定很棒很棒。”
會的!孩子。
衛極沒回答,拍撫著兒子,在心中回應。
那一日,將不會等太久。
※※※“威駿貿易”位於這幢辦公大樓的七樓。裴紅葉在一樓的大廳打量着標示每個樓層公司名稱的牌子。由公司收集完整的商界資訊中得知,“威駿”代理了多項國外知名的服飾、化妝品品牌,主要營收原本來自化妝品,但在今年度卻逐漸轉向大量將國內研發的紡織品促銷給歐美各國,加上有良好的經銷配合,已吃下國內紡織業四分之一的外銷訂單。
“威駿”吃下市場的速度快得驚人,但卻不霸氣,一些遲鈍的商界人士甚至認為他無害而掉以輕心。
貿易本身既無生產也無製造,它的功用只是將甲之生產仲介到乙之需求。在實業家眼中是暴起暴落的虛幻公司。短期間致大富不意外,短時間倒閉也不意外。因此許多貿易公司會極力尋求轉型,例如取得代理權的同時身兼經銷工作,一手抓住下遊行銷動向。事實上台灣絕大部分的貿易公司都在這麼做。
但想一手抓也得要有本事才行。業務範圍擴張至市場行銷便得有多方面的專才運作。吃得下並經營得好,一向少見。
就裴紅葉所知,“威駿”目前尚無此動作,但以一些蛛絲馬跡看來,已有鋪路的傾向。她一直就不以為在商場上有安於現狀的人,何況衛極相當年輕。就算已儼然躋身貿易龍頭之流,別人眼中的頂尖,可能只是他眼中的起步。見過衛極之後,她更有這個定論。
他身上有一種潛伏的蠻霸之氣,她一直就這麼以為。而這種篤定卻是全無根據。
隨着電梯門開敢,她深吸了口氣踏步而入。身體內有兩股意志力在拔河。怯懦的一方拚命阻止她向衛極近身,但倔強的一方卻百般瞧不起任何因害怕而逃避的行為。明明知道衛極是開啟她失落記憶的一道門,但隨之而來的憂慮拒絕面對不若她理想預期的結果……。
她為了找回記億,可能得付出代價。
也許是扯裂的心或是淚水……
太實事求是的人總是容易做最壞的打算。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猶如有一隻大禮物放在她眼前,她必須拆了一層又一層包裝紙。每拆了一層,都以為已接近核心更近,但因為不曉得包裹在核心的物品大或小,只能不斷的拆開,重複的拆開,帶着期待去拆解,除了這樣,別無他法。
拆不完的包裝紙已使人頭大,實在不該在現在悲觀起內里的傷害性。
但她已等待了八年。
漫長的任空白懸宕在腦記憶中,也許不是時時想起自己曾失憶,但一些困擾她的浮光掠影又不允許她忘了曾經空白的日子。
再不追探,她會瘋掉。
到時不僅心理醫生都幫不了忙,恐怕連精神官能科大夫也要束手無策了吧。
不能這樣下去!她能忍受的就這麼多了。所以就算結局糟得無法想像,她寧願一清二楚也不要讓失憶所困擾。即使她曾在見了衛極的一瞬間湧起了放棄的想法。
“當!”
電梯抵達七樓,她收拾遊離的雜思,再深吸口氣跨了出去。
這個樓層分成兩個單位,右方是一間法律事務所,左邊是“威駿貿易”。由玻璃門透視進去,人員不多,辦公空間頗為寬敞。
她才走到玻璃門前,一個小小身影已然快樂的奔來,撲入她懷中。
“媽咪!”
備戰的心立即鬆弛得再也沒一點硬度。冷淡的保護色也教柔眸背叛成了溫慈。裴紅葉蹲下身子,摟住衛朗,也接受了他毫無遲疑、毫不保留的熱情。
也許是相同的自幼喪母,所以她會更加憐愛起衛朗,因為她明白那種難以言傳的孺慕之情不會因有父方全心付出而補足一切。
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多疼愛這孩子一些,因此從不讓人近身的脾性,全然失效於小衛朗身上。當年弟弟裴若鴻出生時,她可沒疼到願意給他全世界。原以為自己生性涼薄,熱情也只到溫溫的程度,要沸騰太難。但此刻胸臆的怦動,喉頭湧來的更熱咽氣,化為滿滿的疼愛,由鎖不住的眼眶裏溢出。
她輕親了下衛朗的額頭。小衛朗開心的眨着眼,馬上也回報她面頰一個大大的“啾”吻。
“這麼小就會泡妞了,我真是教導有方呀。”
玻璃門邊已站了三個風格各異的男子,剛才率先開口的那名是位棕發黑眸的外國男子,應是混血兒。裴紅葉在心底對自己嘆了口氣。
第二次了!在這種不對等的角度與他相見,昭示了自己全然的弱勢。
“爸爸!媽咪親我喔!”衛朗開心的指着額頭說著。每次爸爸或叔叔們親他時,因為有鬍渣子,所以都有點刺刺的,但媽咪不同喔,好軟好軟,而且全身好香喔!他好喜歡。
“那我是否可以要求同等待遇呢?”衛極緩步靠近,唇邊微微的笑意像有侵略的意圖。
她來不及決定要迎戰還是怯弱躲開,便已教他蜻蜓點水般的輕啄了下唇畔。
她不自覺的撫住唇,怔怔的與他對視。為什麼她感覺到他在極力的剋制?如果那不是輕淺的碰觸,再久一些會怎麼樣呢?
不待她有機會深想,他一伸手扶起她,笑道:“感謝你願意陪小朗過生日。”
“呃……不,應該的……我的意思是我樂意……。”有點語無倫次,見了第二次,仍是有逃開他的渴望。
“手傷好一些了嗎?”他不知何時已握住她右手,上頭的繃帶已拿掉,看得到一些正在復原中的淺疤。
“已經好多了。請放開我,謝謝。”她命令自己冷靜,回到裴紅葉該有的樣子。
衛極身後的兩名男子再不耐被晾在一邊,一左一右的並站在他身畔,由那名棕發男子先開口。
“不介紹一下嗎?小朗兒,這就是你自己認的乾媽呀?”眼中閃過一抹深意,再瞟向衛極,有着不贊同。
“傑生叔叔,嗯,她就是我的媽咪。”衛朗偎在裴紅葉與父親的中間,讓人有一家三口的感覺。
“她姓裴,裴紅葉。”衛極沒有多作解釋,也對兩位好友傳達的眸光視而不見。
“‘裴遠’的總經理?”中山雅卓再一次確認。
“我是。有什麼問題嗎?”裴紅葉迎視上典型日本男子長相的面孔。聽說“威駿”由三個人合夥,分別坐鎮美、台、日三地。看來她今天是有幸得窺其長相了。都是不可輕忽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