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雷雨夜
這是個陰沉沉的雷雨夜。一顆顆雨滴帶着自然的憤怒開始墜下。
王城的貴族們把自己關在華貴大門后，舉行“暴雨聚會”，隨意交談，暢飲美酒，品嘗珍饈佳肴、大嚼山珍海味，欣賞異邦表演者在黃金舞池中央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舞蹈。夜晚又將孕育不少風流韻事。
遠方的農民家庭則忙於趁着雨還不太大的時候加固覆蓋著農作物收穫的防水布。如果不這樣做，即將到來的瓢潑大雨將毀掉收成，毀掉他們賴以為生的希望。但時間還夠——這次會沒事的。
很快，雨變大了，在泥濘的地面上擊打出小圓坑，砰砰地敲擊商販的頂棚。水滴聚集在一起，小水流越來越寬，從千百個方向注入江河湖海……天上開始打雷，隆隆雷聲伴着雲層間閃爍的電光。偶爾，天地間白光一閃，閃電就把某棵倒霉的樹變成了碎裂的焦炭。
在這樣一個鬼天氣里，沒人會待在外面，即使是最愚蠢的傻子。
不過，仍有一個人。
他正在電閃雷鳴的雨夜裏攀爬一座山峰。
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沿一條斗折的小路向上行進，兜帽下是一張蒼老而睿智的面孔，遍佈皺紋，蓄着蒼白的山羊鬍。他的雙眼，是純粹的乳白。
這山路，就算是在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里，走起來也不甚容易。現在被雨水打濕的石塊更加光滑，老人攀登起來卻奇異的順暢。他用一根扭結彎曲的木棍探着前方的路，每一腳都精準地踩在較為乾燥的地方。
斗篷全濕了，拖在地上，下擺沾滿爛泥。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只是一直向山頂前進着。
突然，他停下了。木杖什麼都沒有探到。微微往回，觸到的又是近乎九十度向下的山體邊緣。他反覆確認前方已經沒有路，得出結論后嘆了口氣。這裏本該有一座橋。但木板吸飽了雨水變成原來的三倍重，繩索又太老太劣質。於是它提前走向了其註定的結局。
老人站在原地，渾濁的雙眼什麼都看不到，卻讓人明顯感到他在思考着什麼。突然，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往後退一步，慢慢舉起手中的木杖，指向了前方的斷橋。他張開嘴，嘶啞地吟誦着什麼……
木杖尖端忽然亮起一點閃爍不定的藍光，亮度隨着老人吟誦的音調高低而變化着，忽明忽滅。在它的亮度達到頂峰時，它脫離了杖尖，飄向前方。老人不再吟唱，而是把木杖在空中一揮——那藍光便忽然伸展變形，拉扯出透明的羽翼，四隻似乎只有輪廓的蜂鳥便從藍光中飛出，雨滴直接穿過它們嗡嗡拍打的翅膀。與此同時，老人握持着木杖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青筋暴起，但仍緊緊握着。
蜂鳥幾聲嗡鳴，便飛向斷橋……
（顫抖愈發嚴重……）
叼起斷裂的繩頭……
（喘着粗氣……）
打了幾個……
（咬緊牙關……）
死結。
蜂鳥消逝在雨中，那一瞬間，老人就癱倒在地，完全不管地上骯髒的爛泥。他大口地喘息着，全身癱軟無力，只有左手還緊握着木杖。
就這樣過了幾分鐘。老人恢復了體力，用顫抖的膝蓋支撐着自己，重又站起身，走上了橋。
老人登上了山頂。
此刻已接近黎明，但曙光還沒有顯現。雨仍然沒有要停的跡象，雷聲與閃電也未曾缺席。老人摸索着坐在山巔一棵大樹下，背靠着它，看不見的雙眼凝望着遠方連綿起伏的黑灰色群山和其上的農村。
忽然，他的臉上呈現出十分悲哀的神色。但也僅僅是一瞬間，就回到了不帶任何感情的狀態下。
他莊嚴地把木杖靠在自己額頭上，閉上眼，低語了一個短句。
瞬間，似乎是有什麼被打破，他被鏡子碎裂般的痕迹包裹了全身，接着裂痕消失了，一層薄薄的淡藍色霧氣，彷彿從他身上剝落，以他為中心散開來，融入高山的空氣中。
他把手放到一旁。“辛苦了，老夥計。”他彷彿自言自語，“它們又會花多久呢？”
他等待了幾秒鐘。
接着，變化出現了。
雨，慢慢地，停了下來。
豆大的雨滴滯留在空中，地上的水流彷彿凝結成了冰，樹葉停止搖擺；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消失，流水聲也聽不見了，四周一片寂靜。最直觀的是，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褪成純粹的黑白。
突然一道閃電在老人身後劈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瞬間到達地面。但它卻並未消失，而是也同其他一切一樣靜止了。
然後它又開始波動，伴有電流的滋滋聲，開口了：“迷失法師，恩比利翁?利法亞爾。”
老人微笑一下：“這麼久，我還以為你們把我名字都忘了。”
“我們永不忘記。”雷電簡短地說，“時隔二十四年，你又一次在這裏現身，而且主動解除了自己的隱匿法術。”
“嗯。”老人繼續笑着。
“我們將這視作一種挑釁。”雷電用理性而毫無感情的語氣說。
“是的。”
“為什麼這麼做？”它提出問題，“你現在非常虛弱，尤其相比於上次你從這裏逃走時。”
“這個嘛……”老人說，“我自然有我的理由。”
“你拒絕回答。”雷電說。
“當然。”
“那麼。”雷電發出更加強烈的光，“迷失法師恩比利翁·利法亞爾，現在正式傳喚你到王城審判大廳，我們將在哪裏正式對你進行審訊。若拒絕，你的生命將立即在此終結。做出選擇。”
老人閉上眼，把兜帽拉低。“我？我當然是不會去的。”他低聲說。
“對象拒絕。無審訊價值。”雷電立刻說，“死刑——立即執行。”
話音剛落，一道閃電劈下，然後又是一道，又一道……上百道閃電匯聚到一起，彷彿水在被灌注進模具里，澆鑄出一把發出耀眼白色光芒，能讓人失明的巨劍。
巨劍抬向空中，發出的嗡鳴聲彷彿空氣都在被切割。向後，蓄勢——
老人安詳地微笑着睜開眼，低語道：“我已經敲響了蟬紀元的毀滅喪鐘。”
——猛力劈下。
一聲巨響，響徹天際。
遠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一點光。雨還在下。
陰沉沉的雷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