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邂逅
雨接連下了幾天,入了夜也不見停歇。
“感覺如何?”梁丘年看了眼正坐在小書房內翻閱卷籍的洛懿,開口詢問。
下雨天行事多有不便,只能待在府中打發消磨時間,只是日子長了,也覺得枯燥起來。
被擱置在書案上的卷籍,因為陳舊而泛黃,表面的書頁甚至已經有些許破損,而他翻閱的動作專註而細緻。
時間過了很久,放在書案一旁的茶水早已涼透,淺啜一口,苦澀的味道在嘴裏瀰漫開來,在下一刻竟有絲絲回甘。
魏府注重待客之道,老茶樹所產的上佳新茶,古色古香的廂房雅間,舒適潔凈的換洗衣物,吃穿用度都是按照最高的待客禮遇。
洛懿把玩起手中的紫砂茶具,仔細端詳一番,不知其中的製作工藝師承何處,竟比皇城工匠製作出的貢品還要細膩厚重,令人愛不釋手:“甚好。”
“不知殿下有沒有察覺到自己這幾天來的變化?”梁丘年百無聊賴地坐在不遠處打哈兒。
“此話怎講?”洛懿問道。
“分為兩個時間段,第一階段是自從進入西裏海,殿下的心緒相較於平時,變得浮躁許多;第二階段是踏入安平城之後,殿下的狀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梁丘年回答。
“這便是吾要在此地待一段時日的原因所在。”
洛懿以告知的態度將自己的決定布公,這一點出乎梁丘年的意料。
“朝政繁忙,殿下怕是不宜在安平城停留太長時間。”
“少司若是着急,可以先行回去復命,吾心意已決。”洛懿當即否定了他的勸說。
梁丘年雖然嘴上講着勸說的話,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絲被拒絕的着急:“殿下你這不是在為難我嗎?”
“明日起,這場雨便會停下,少司是去是留自行決定,父皇那邊你不必有所顧慮。”
從皇城出來微服巡察,迄今已經過去三個多月,輾轉於各個點,舟車勞頓,一路風塵。雖身為修道者,梁丘年也覺得身心俱疲,如同提線木偶無意識奔忙於處理各種政務。
癱坐在太師椅上,望着依舊埋頭於翻閱卷籍的洛懿:“殿下你不打算歇息一下嗎?”
巡察的三個月來,他只是輔佐,大部分下點的事都是洛懿親自執行,其行事手段雷厲風行,決策果斷縝密,是他無法比擬的,但這種始終保持高強度的運轉,是個人都吃不消。
疲憊嗎?他不曾問。他說的是,你累了,為何不暫且放過自己?
洛懿沒有回答梁丘年的問題,書房內的藏書大部分都是他未曾見過的古籍,這一情況引起了他濃厚的興趣。
“明日天晴,殿下還是隨我出去轉轉吧,這座古城值得殿下去遊覽一番。”
“嗯,如果少司沒其他的事,就請回去歇息吧。”被下了逐客令,梁丘年依舊癱坐在椅子上不為所動,相識這麼多年,他對洛懿有一定了解,明面上面不改色,實則是煩了自己的聒噪。
從正午時分到夜色深沉,歷時幾天,終於將書房內的藏書翻閱過一遍,抬眼去看,梁丘年早已離開。
書房內很安靜,能聽到燈花燃燒,燭蠟熔化滴落的聲音。
起身伸展筋骨,推開窗,深沉的夜色闖入眼帘,撲面而來的晚風夾着濕潤的水汽,令人神清氣爽。
耳畔傳來的雨聲漸小,這場雨終於是要停了。
簡單洗漱之後卻了無睡意,披衣向外走去。
幽靜的小徑,
時不時傳來幾聲低啞的蟲鳴。古城坐落在山間,氣溫偏低,七月的雨夜也有幾分涼意。
洛懿撐着油紙傘,隨着小徑上黯淡的燈,漫無目的往前走。
靜下心來以後,他再想起那天的夢,很多的畫面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想不通,也看不透。縱然那天梁丘年由夢引申出一番無稽之談,但本質上的確是他當下要面對的問題。
天朝的政局看似穩定,平靜的表象之下實則暗潮湧動。誠淵帝靠通天手段控制朝綱,但終歸只是一個無法修道的普通人,自從十多年前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便每況愈下。
他曾藉助天道窺探過誠淵帝的命數,其氣運將盡,甚至出現了油盡燈枯的跡象。
而朝中派別劃分嚴重,他雖是儲君,但資歷尚淺,屆時皇帝駕崩,朝堂必將重新洗牌,若是有心之人在那時攪亂時局,重則怕是會引起山河動蕩。
現如今的燃眉之急在於,排除異己,收攏人心。
歷屆帝王樂意通過聯姻鞏固自身的政權,收攏人心,只因此法簡單有效。
早已過了弱冠之年,又是生於帝王家,在他現在這個年紀,理應妻妾成群,兒女承歡膝下,偏生他是個異類。
無所出是皇族宗室中的大忌,在未來,而這也會成為皇權之爭里,反對派指向他的尖銳矛頭。
想到這裏,洛懿抬頭望向灰濛濛的夜空,眼眸里浮現出一抹倦態。
他不甘心所有的事情都必須權衡利弊,最後連自己的本心也變成一件籌碼,這是他不會妥協讓步的底線,而能與他相伴一生的人,必須是合乎他心意,能與他並肩前行,共同開拓盛世的疆土。
可是現在大勢所迫,朝臣那邊恐怕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想到這些,洛懿不禁覺得有些頭痛。
心中想着事,沿着小徑延伸的方向越走越偏僻,路上能見到的點亮的燈籠也越來越少,待繞過前頭的拐角,也該是時候回頭了。
而在拐角之後,忽然出現的景象令洛懿眼前一亮。
被藏在矮山林木之間的湖泊,昏暗的水面平靜而遼闊,在湖畔栽了半方蓮花,正值花開,隨風送來縷縷幽香。位於湖中央的位置立着一座亭台,湖上修了一條狹長的廊道橋通往湖心的亭台,廊道點着幾盞檐燈,豆大點的燭火在風雨里搖曳不定。
洛懿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想往湖的方向靠近。
狹長的廊道只能勉強並排通過兩名體型正常的成年人,順着廊道往湖心亭走去。
湖面拂來的微風吹在臉上,絲絲涼涼,放眼環顧四周,湖光山色盡收眼底,倒是處吟賞風月的好地方。
走到廊道的盡頭,洛懿才注意到湖心亭背光的一側,有一道身影正倚靠在欄杆上。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那道身影緩緩轉頭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是一個美人,在半昏半明的光線里,她的手裏拿着一隻酒杯,眉眼如畫,青絲如瀑,神情顯得慵懶迷離。
洛懿的視線往旁邊偏移,-發現一側的石桌上擺着酒具,不知放了多久,風已經將醉人的酒味吹散。
美人半眯起眼打量着他,像是在確認些什麼東西。
她從欄杆上下來,赤足踩在寒涼的地面上,飄飄然朝他的方向走來,嘴角攜着淺淡的笑:“一身富貴氣的公子,生得也俊俏,我怎麼不記得老城裏有這樣神仙般的小公子?”
美人行走無聲,因醉酒的緣故,空靈的嗓音裏帶着一絲繾綣,宛如山野而生的鬼魅。
她走到洛懿面前停下,仰起臉,一雙淡灰色的眸子帶着迷離的醉意闖進洛懿的眼裏,晚風拂動青絲,彷彿也吹過洛懿的心底,酥酥痒痒。
凝視了片刻,始終等不來洛懿開口回答,美人頓時顯得有些興緻缺缺:“好生可惜,竟然是個啞巴。”
說完便慢悠悠繞過洛懿朝外走去,空靈的嗓音彷彿融進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夜深露重,這裏的湖水可是會吃人的,尤其是生得像你公子這般俊俏富貴的人。”
洛懿轉過身,怔怔注視着美人離去的背影,過了良久才回過神,只是不知為何心裏變得空落落的,竟有種恍然若失的悵然。
夜色如墨,獨自漫步在幽靜的小徑,平靜的心湖彷彿也落了雨,漾起一圈圈漣漪。
當天晚上,洛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出現的事物混亂不堪,熟悉的,荒誕的,理不出個所以然,而在最後她闖入夢來,在深沉的暮色里回眸的一笑,憂傷得叫人心碎。
伸手想要抓住夢,卻如同一縷清風,不留痕迹從指間穿過,再尋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