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葉落荒城
山蒙蒙,net風傾斜,瀝瀝淅淅的雨水像一層淡薄飄灑的絲綢,倒讓山間景sè,多添了幾分netbsp;“我yù飛天天不肯,洞外一片下雨聲…”山間傳來一陣高低起伏沙啞難聽的聲音,要是此時有江南風流之士路過此處,定要尋聲大罵而去。這怪異的聲音吟起爛詩來,好比一碗酸湯中吃出一隻臭蟲。只是短短一句,就教這net雨驟然間下的更猛烈了。
“山花早間潤netsè,何年又落一荒城。”隨後另一道聲音響起,緊接其後,字句清晰洪亮,氣息起伏,倒算的上有板有眼。
“啊哈,好詩好詩…啊。”楊弦手舞足蹈,自我感覺十分不錯,等慕容雲將剩下兩句吟罷,激動的站起身來拍手叫好,一不留神,險些從石頭上翻滾下來。也幸虧他身手靈敏,一屁股跌坐回去。
楊弦一身狼狽,額頭上還有幾道淺淺的血痕。昨夜趁幾人對話偷溜,一路狂奔,等眾人覺隨後追來,他心慌之下一時失足,跌入一道一人多高的溝里。翻滾間,身上的衣裳破爛不堪不說,額頭上還被荊棘劃破了幾道口子。天下間最倒霉之人,非楊弦莫屬不可。
“你們兩個臭狗屎,別污了老夫的耳朵。”怪人程秋冠嘴中罵罵咧咧,一臉惱怒之sè。昨rì之事,他已被幾位小丫頭數落了一頓,他好歹也是江湖前輩。儘管今rì不同往rì,但被幾位小丫頭埋怨辦事不利之類的話,也是不好受的。
這是程秋冠所居住的山洞,早晨時四名女子剛押着楊弦回來,就下起了雨。一rì勞累,四名女子各自尋了一處乾淨地方休息,慕容雲也倚靠着一根巨木閉眼養神。倒是楊弦還jīng力充沛,一個人坐在洞口的石塊上,自言自語了一陣,見無人響應,感覺無趣。他眼睛一轉,心念一動,就吟起了剛才那句自編的詩。而慕容雲恰巧醒來,兩人心意相通,也就隨口接上。
程秋冠原本就氣惱的很,他一人在此地逍遙自在,雖然只能與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作伴,倒也落個清閑。可前些rì子他平生最大的對頭尋到他不說,還帶了個麻煩的小子。接着又來了四個不簡單的丫頭和一個討人厭的小子,把他的世外桃源攪的一塌糊塗。
慕容雲起身來到楊弦身旁,笑道:“前輩此言差矣,鳳陽山是人間靜謐之處,風景宜人,又恰逢是煙雨季節,對的時間,吟一對的詩,不正是恰到好處?”楊弦偷偷向他豎起一個大拇指,得意洋洋道:“是呀,老頭,net風細雨,這樣好的景sè,不吟一詩,實在太可惜了。”
程秋冠吹鬍子瞪眼,罵道:“狗屁,臭狗屁,兩個小子盡說屁話。老夫在這呆了二十年,也沒覺得什麼景sè宜人。”敢頂嘴,程老頭可不幹了,他罵了幾句,越想越氣,乾脆撿起地上的破靴子朝楊弦丟去。
破靴子未砸到楊弦,程老頭又去尋另一隻,就在此時,山洞之內一道冷冰冰的聲音道:“程前輩難道要和一個晚輩過不去么?”三人聽到,暗自一驚。慕容雲吃驚的是沒想到她竟然會之言頂撞程秋冠。而楊弦驚的是,她竟然會幫自己說話。程秋冠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像個脾氣的小孩,喃喃道:“你們沒一個好東西,老烏龜一樣,教出來的徒弟也是一樣。你們兩個臭狗屁也是一樣,都不是好東西。”他茫然的像是老和尚念經一般,隨後又開心的笑了起來,“老烏龜,哈哈,老烏龜。”
自從楊弦說冥神之神是老烏龜起,程秋冠每當想到這三個字,情緒起伏很大,又悲又喜,又哭又笑。楊弦心中暗想:壞了,怪老頭要變神經病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一個心懸了起來。
龍兒輕輕從洞內走了出來,一身白衣一塵不染,她望了望洞外的雨水,秀眉輕皺。楊弦有意去看她,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在他眼裏格外特別,一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龍兒正要轉身,卻與楊弦四目相對,只是一瞬間,眼中變化卻從驚訝轉為一點羞澀,又立即恢復冰冷。她不一言的走回洞內,腳步無聲。
“哈哈,弦少你可走了桃花運了。這樣美妙的一個美人,我原本以為她追我是對我有意思,想不到卻是與弦少你情投意合。”剛才兩人的神情被慕容雲捕捉到,他就借題揮,調侃起來。見楊弦笑而不語,他又道:“不過,你可無福消受。”楊弦不敢說話,就瞪大眼睛,意為為何。慕容雲接着笑道:“因為她是冰山美人,你會被冷死,哈哈。”
冰山美人?這樣清如白蓮之人,楊弦只有在那rì中了寒毒時,在迷迷糊糊間見到。那種感覺,真如夢境一般,讓人心中遺留淡淡的一道痕迹。
幾人隨後醒來,雀兒嘻嘻哈哈的逗着小雲豹,這隻奇異的小野獸,似乎更喜歡這位可愛美麗的女孩,直氣的程秋冠大罵叛徒。小白與玄兒架起篝火,將一隻小花抓來的野兔架在木架上燒烤。楊弦與慕容雲兩人在洞口地上畫了張棋盤,再用木片刻了副象棋,玩的不亦樂乎。楊弦棋藝欠佳,每每被慕容雲殺的片甲不留時,就嚷着悔棋。原本生悶氣的程秋冠,見楊弦棋藝不濟,乾脆就將輪椅搖到他邊上,楊弦下錯一步,他急得大叫:“錯了錯了,不是這樣走…應該這樣這樣。”“錯了錯了,你這小子愚蠢之極。”三人吵吵鬧鬧,倒也能打法些時間。
龍兒獨自坐在一旁,看着三人時而嬉笑,時而惡言相向,不禁苦笑搖頭。她將長劍放在身旁,一隻手卻始終按在劍上。作為主人教導的四個女弟子中最為出sè的一位,她時刻記得自己存在的意義。
“龍姐姐,主人何時才來?”雀兒與小花玩累了,見龍兒一個人坐在這裏,就上前問道。“主人何時來何時去,不是我們可以問的,我們只要等着就是了。”龍兒淡淡道。雀兒深知龍兒脾xìng,也覺自己此話不適宜說出,就吐了吐舌頭。龍兒覺得自己言語過重,自己這位妹妹心xìng並不成熟,平rì里活潑好問,不知天高地厚。她接着道:“算算時間,也該快到了。只是今rì這場雨,看來是不會輕易停了,也不知會阻礙主人行程么?”
“主人這樣強大的人,怎麼會因一場雨而停止腳下的路呢?”雀兒若有所思道。龍兒朝她看了看,微微點頭。
時間轉眼即逝,也不知過了多久,山洞外的雨漸漸停了。楊弦三人也下棋累了,見洞外雨停,就撇開棋子,與慕容雲走出山洞。一陣yīn郁之後的陽光,格外讓人心情舒暢,楊弦張開雙臂,笑道:“風雨之後又見彩虹。”慕容雲也道:“我突然現這個地方是個隱居的好地方。”兩人感慨,程秋冠聽在耳朵里可不願意了,嚷嚷道:“去去去,就算你兩個小子要隱居,也到別處去。”兩人相視而笑,這怪老頭是巴不得他們趁早走了。
龍兒見長劍往身後一收,也走出山洞來,她凝神細聽,不言不語。小白隨後跟出來,見她如此,便輕身問道:“龍姐姐,是不是主人要到了?”龍兒輕輕點頭。雀兒與玄兒兩位女孩,聞言也從山洞中走出。
程秋冠一臉不喜,慢慢悠悠的往山洞退縮回去,既然是那傢伙,他連見都不想見。果然,不到片刻,從濃郁的山林之中,一道黑sè人影緩緩走來。這人全身籠罩在黑斗篷之中,雖是步行,卻也有一股難以語表的氣勢。
“恭迎主人!”四女齊齊施禮。冥神之神淡淡道:“無須多禮。”雖看不到容貌,但明顯從語氣中聽出不似那般凶神惡煞。冥神之神有意看了楊弦一眼,就徑直走向程秋冠,他將手中一物拋在程秋冠腳邊,道:“我已如你所願,將剩下的一件事情做成,希望你也能信守諾言。”
“哈哈,想不到你竟然還算個守諾的君子。只是你已過毒誓,不再濫殺無辜,卻不知這吳老狗的腦袋,你是如何得到手的。”程秋冠眼神變幻,一臉嘲弄之sè。他將腳下那顆人頭用樹枝撥開,見到廬山真面目時,臉上還是忍不住浮現驚訝之sè。
冥神之神冷笑道:“天下間怕死之人多如鴻毛,有人要命,自然有人喪命。”程秋冠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也冷笑一聲:“你果然還是這般心狠手辣。”眼前之人,雖毀他一生,卻不是他最為痛恨之人。當年他師兄吳道清,為奪取掌門之位,與他明爭暗鬥。最終程秋冠接任掌門之位已成定局時,吳道清喪心病狂,殺他妻兒后便逃之夭夭。轉眼間就是三十年。卻想不到,冥神之神真有如此能耐,能替他手刃仇人。
程秋冠心結得以解脫,卻不似那樣高興,他只是噝噝了幾聲,更像一個落寞老人,他盯着吳道清的級許久,才道:“你跟我來吧。”輪椅緩緩向山洞深處搖去,冥神之神一言不的隨他進去。
如今,失去妻兒,又身患頑疾。一生引以為重的御劍門也險些被滅門,他這一生,真就無所追求了。這般慘淡一生,正如秋季凋零落葉,孤零零落入荒郊野外,隨着歲月流逝,慢慢消失,至此無人問津。
穿過起伏的甬道,程秋冠在一座石牆前停下,他尋摸一會,將一塊奇特的石塊輕輕一轉。頃刻間,石牆搖擺,出震耳yù聾的巨響。只見那原本佈滿青苔的石牆,緩緩移動,竟露出一方石門來。
他搖動輪椅,進入那方石門。入眼的是密不透風的石室,周圍共有一十八盞油燈點燃着,也不知這石室機關有何巧妙之處,能讓這些油燈經久不滅。“你想要的,就在這裏。”程秋冠對身後跟進的冥神之神道。
這間石室看似平淡無奇,其中奧妙卻不簡單,冥神之神環視道:“想不到御劍門在此處,竟有這樣一方密地。”程秋冠略有苦澀之意,道:“如非如此,你以為我二十年間,真會呆在此處嗎?”
冥神之神道:“也是了,御劍門既然守護那個秘密,就應當有些措施,想必朱先生當年,也是隱居於此吧。”朱先生既是程秋冠的師伯,當年也是叱吒風雲的人物,晚年時突然消失,有人猜測他已看破天機,飛升成仙。
程秋冠冷笑:“自師父死後,他老人家心灰意冷,隱居此處五年,心中鬱郁不歡,最終還是仙去了。”當年御劍門門主之爭,程秋冠妻兒被殺,御劍門上一代門主廣聞公自覺一切因為他而起,於是乎覺得愧對程秋冠。閉關三年不出,待有一rì送飯的弟子見連續三rì的飯菜,廣聞公都不曾拿過,覺得事有蹊蹺,便去稟告朱先生。等朱先生帶着一干弟子打開密室大門,卻見廣聞公盤膝而坐,毫無動靜。朱先生大驚,上前去探鼻息,廣聞公哪裏還有半分呼吸。原來,廣聞公已死去多時。
吳道清與程秋冠門主之爭時,廣聞公下了嚴命,務必要讓程秋冠做御劍門門主。而朱先生為人隨和,又覺程秋冠並我江湖爭雄的野心,不適合做御劍門門主,便極力反對,兩人因此爭吵鬥氣了幾年。最終,朱先生還是拗不過廣聞公,。自廣聞公死後,朱先生對門內之事不聞不問,有一rì,便悄悄走了。
“朱先生為人洒脫,卻終究敵不過心魔,可惜了。”冥神之神感嘆道。早年他與朱先生有一面之緣,倒也有幾分敬佩他的為人。而廣聞公,卻是一個偏執之人,不得他喜。
“夠了,我就算我程某人再不濟,我御劍門的先輩,也輪不到你來評判。”程秋冠低吼道。眼前之人,天下人懼他,程秋冠也曾懼怕他。但如今,他什麼都看透了。
冥神之神不語,自顧自的走到石室中的石台前。那石台已起了裂紋,上面隱隱有幾行字跡,年代太久,已經看不清了。他輕輕撫摸石台,道:“你可知道,我為何非要得到那件物事的下落?”
程秋冠一怔,隨後道:“我當然知道,也許天下間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我就是其中一個。”天下間,冥神之神能看的上眼的,並非權勢,也不是天下第一。
冥神之神手指一頓,冷冷道:“好,很好。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誰能知道,那件斗篷之下,是一雙怎樣令人恐怖的眼神。
程秋冠道:“你如果要殺我,何須等到現在。當年,你已立過毒誓。”如果冥神之神要殺他,真的只要抬一抬手指。但他不會,程秋冠一生中從沒有這樣深信一件事過。因為,那個誓言,對他太重要。那件物事,也許用整個天下,他也不會換。
冥神之神輕嘆了一口氣,道:“曾經所有恩怨,我早已不想記得。此生,我唯一追求的…”他停住話語,那隻手掌,竟然微微顫抖。
“唉…你可知道,這二十多年中,我用十年恨你,再用五年看透,而後五年,我卻有些可憐你,你我,命道相同。”程秋冠道。眼前之人,他相識數十年,有羨慕過、嫉妒過、仇恨過、懼怕過,唯獨這可憐,他還是第一次拿出來說。彷彿兩人是相識已久的老友,述說藏在內心太久的心事。
“哼哼,可憐?如果可憐真的有用,就算我流浪天涯,過狗一般的生活,我也沒有半點怨言。”冥神之神冷冽道。這才像他,雖然他不再殺戮,但藏在他內心裏的那道殺勢,依舊不減。
程秋冠將輪椅搖到石台前,伸出雙手分別按向石台兩側,暗雲內勁。咔嚓一聲,石台突然向上一升,露出一道按格。“御劍門的秘密,就在這裏。”程秋冠將眼睛一閉。御劍門歷代守護的秘密,終於在今rì,在自己手中流落到他人手中。掌握天地殺伐,能逆天改命的力量,或許,真的有朝一rì,要重現人間。
冥神之神也不管有無兇險,就伸手將按格中那本破舊的黃布冊抓在手中。他將黃布冊展開一看,聲音中難得出現的驚喜:“嗯,果然是真的。”程秋冠輕輕搖動輪椅,面朝東方,叩了三叩。
“你的目的已經達到,雖然不願落入你手中,但我卻是希望你能成功。”程秋冠道。冥神之神略感吃驚,道:“此話怎講?”程秋冠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淡淡道:“洞外那個年輕人,他的命運,不知會是怎樣。他實在太像了…讓我…”
“你住口!”瞬間,冥神之神氣勢外露,一道龐大的黑氣湧出,掐住程秋冠的喉嚨,硬生生將他從輪椅上提起。冥神之神暴怒了,他可以容忍任何話語,唯獨這個,不行。程秋冠被扼住喉嚨,滿臉烏黑,眼看就要斷氣。
“喂,有人嗎?這兩個老頭,難道尋寶去了?”洞外傳來一聲呼喊。冥神之神將氣勢一收,程秋冠跌落回輪椅上,大口喘氣。要不是這一聲呼喊,或許此時他已死在冥神之神手下。
“我以前不殺你,現在不殺你,不代表以後不會殺你。有些人,有些事,你最好永遠爛在肚子裏。”冥神之神聲音異常冰冷,程秋冠彷彿看見眼前這人,踏着無數屍體,血流成河的景象。冥神之神走出石門之際,將長袖一揮,身後石室內的油燈,頃刻熄滅。他冷冷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大可說盡天下事,但這件事,只能與你御劍門的秘密一般,永遠呆在這道門內。”
石門轟隆隆的慢慢合攏,一道光線,透過石門間的細縫,照耀在程秋冠那張迷茫空洞的臉上。
有多少昔rì快意恩仇,縱橫四海,談笑風雲的江湖豪傑,最終,都將沉淪在荒蕪的空城?又有多少江湖往事,隨着時間流逝,消失在風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