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迷霧
離春晚開幕約摸還有20多天,付盼達果然言出必行,在敲定節目后第二天就為靈筠聯繫好了一間鋼琴房。靈筠單獨去琴房練習了三次,今晚便和付盼達開始合練。
琴房裏,付盼達正對窗用二胡演奏着《梁祝》。二胡的音色時而綿延悠長時而平和柔美,音域高亢如悅耳歌聲。靈筠還是生平第一次聽二胡獨奏,不自覺停下了腳步。他的頭和身體隨着樂章擺動、起伏,彷彿自身已沉浸於《梁祝》的凄美愛情故事中。
靈筠心想:這是怎樣一個寶藏男孩,明明接受着的是崇尚“個人主義”的西方教育,性子桀驁不羈、自由散漫,但是卻同時被中國傳統文化所熏陶,熱愛中國歷史,精通古典樂器,對書法也有所造詣。大眾形容華裔是“黃皮白心”的香蕉人,那他應該是什麼水果呢?
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付盼達停留了片刻,站起身。他發現了正站在身後的靈筠,這個小妮子一副痴迷狀,正看着自己,嘴角還帶着一抹不可言喻的微笑。
她鼓起掌說:“這首《梁祝》還是更配二胡演奏,我的鋼琴部分就貢獻幾個和弦吧。”
“二胡音色更高,某些時候確實會壓制鋼琴的音色,我們一起分下譜子吧,一定有中和的辦法。”
“好呀。我現在對二胡這個樂器還挺好奇的,能耽誤你10分鐘,跟我講講二胡構造嗎?”
“非常樂意!”他做了個請的姿勢。
“二胡始於唐朝,是弓弦樂器。”他指着樂器的各個部件一一簡單介紹,“這是琴筒,這裏是琴頭……”
“想試試嗎?”
她乖巧地點點頭。
盼達把二胡輕輕擱在她腿上,整個前胸靠在椅背上,手裏握着弓桿介紹道:“這個地方叫長弓,弓根力量最大,弓尖力量最小,從弓根到弓尖距離很長,所以保持音色不變是核心,需要運行軌跡平穩均勻。我們拉一個四拍試試。”說著便讓靈筠握住弓桿,自己將手握住她的手,將弓子從內到外慢慢地向外延伸。
她徒然感受到他周身的溫度,聞到他身上特有的一股氣息,不是香水或者洗衣液殘留的味道。她想,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陽剛之氣?耳畔是他均勻的呼吸聲和鼻息聲,拂過她已經開始發燙的臉。
時間靜止在了這個綿長的四拍里……
這時,靈筠的手機突然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陌生號碼,她輕咳了一聲對他說:“我接個電話。”
“喂,您好,請問是lingyun嗎?”對方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
“是,請問您是?”
“我是醫學院的國際學生工作負責人。是這樣,我們在joy的手機常用聯繫人中找到了你,她的室友向校方反應,白天她逃課了,一整天不見人影,現在已經9點了,還沒回住所。不知道你有沒有什麼線索幫助我們找到她。我們已經在學校裏面搜尋了,過了24小時我們會報警處理。”
靈筠心中一凜,趕忙問:“真抱歉,我這幾天都沒跟她聯繫。她最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最近她家裏電路老化引發了一場嚴重火災,父母和哥哥姐姐全部在火災中喪生了。”
聽到這,靈筠倒吸一口涼氣,她想起前幾天在路上遇到過joy,她的狀態顯然十分糟糕,而自己有所察覺卻因為太忙,沒有主動約她出來聊聊,或者多給予她一點關心和陪伴。現在她又突然失蹤了,拜託老天爺,不要出事啊。
掛斷電話,付盼達見靈筠臉色蒼白、心神不寧,連忙問發生了什麼。
“我得去找她,她沒有車,應該……應該人就在附近。”靈筠說完便準備回公寓取車。
“我陪你。你先別慌,想想她平時常去的地方。”盼達溫柔地將右手搭在她肩上,安撫她不安的情緒。
“她平時……生活挺規律的,每天無非就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最多去下附近的超市。我真的想不出除了這些地方她還會去哪裏。”
“那這樣,我們先沿路找找,邊找邊想好嗎。”
靈筠應允。
他以20碼的低速行駛在學校附近的小路上,靈筠趴在車窗上掃視着路邊嬉鬧的學生,還有從酒吧出來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卻始終尋不到那個穿黑袍的少女。學校周圍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幾乎都跑遍了。兩個小時后,她讓盼達在一家中東老闆開的餐廳旁停下,這裏joy曾約她來聚過餐,但是等她小跑到門口,發現餐廳早就打烊了。
靈筠怏怏地走回車,這家中東餐廳是她一路來最後的希望了。
“joy以前有沒有喜歡獨處的地方,比如樓頂、天台之類的?”付盼達問道。
這句話令靈筠豁然開朗,她打開“臉書”,翻開兩個月前joy發出的一張照片,配文“媽媽說,星星里最亮的那顆,指引着回家的路”
“學校或者附近哪裏可以看到星星?”她急切地問道。
“我們學校地勢高又在郊區,光污染較少,天氣好的時候文學院的鐘樓上或者上次我們去的音樂學院應該都能看到星星。至於附近么,倒是有好幾處可以看星星的地方,比如提那星最高的玫瑰山,還有往北走的幾個公園……”
盼達接過靈筠的手機,仔細觀察joy發出的那張照片。這張照片里,是廣闊無垠的墨藍色天空,星河璀璨,應該是某個晴好無雲的夜晚拍攝的。他慢慢放大這張照片,發現在照片的右下角有一棟白色建築物。
“我想我知道這是哪了。你看,這張照片右下角有座巴洛克風格的別墅,如果記得沒錯,它是提那星一位富商的住處,在我們學校附近五公里遠的別墅區里。”
“呀,joy跟我提到過,她為了省住宿費,住的離學校較遠,但是公寓樓不遠的地方是一片富人聚集區,因此整個片區相對比較安全。”
“剛來提那星時,吳所謂曾經帶我去‘探險’,山頂最高處是一片廣闊的區域,可以俯坐落在樹林裏各個獨棟別墅。”
靈筠聽到這,覺得這段尋人之旅終於有所眉目,她不自覺地抓住盼達的右手臂,激動地祈求道:“那我們快去!”
他想起上次她抓住自己手臂時,還是因為在鬼屋裏被演員驚嚇,保護自己的無奈之舉。而這次,她同樣把自己當成了救命稻草,卻是發自肺腑的信任。
盼達有些寵溺地對她說:“沒問題,咱走起!”
現在已經是凌晨11點半了,付盼達一路飛奔到達了別墅區的山腳。換作從前,靈筠定不會單獨和一個男生驅車前往人煙稀少的地方,何況現在夜深了,他們進入的是一片黑燈瞎火的山區。但是不知為何,和他在一起,她並不覺得害怕,反而特別安心。
這個別墅區坐落在一個小山丘上,道路蜿蜒卻平坦。微風拂過,樹影婆娑,遠處隱約能看見幾棟規模較大的別墅,燈光悠悠閃爍。往山上又開了不到15分鐘,便到達了頂端。
靈筠屏住呼吸,心跳愈發快起來,雙眼不斷搜索着joy的身影。車燈略過了一處空地,靈筠發現一身黑袍的joy跪在山的邊緣跪地禱告。她鬆了口氣,趕緊讓付盼達停車。
joy聽到了身後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轉過頭,眯着眼就着車燈的光亮,看到了站在兩米處的男女。
她猛地站起身吼道:“你們不要過來,還有最後幾分鐘了,我要去見親人了!”她隨後挪步到山丘的邊緣,突然從剛剛跪地處撿起一把小刀對準自己的手腕。
靈筠見此狀大驚失色,兩腿止不住地發抖。現在大概是凌晨11點55分,如果她們晚到一步,凌晨12點,可能躺在他們面前的就是具屍體了。盼達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死死地護在自己身後。
她冰涼的手感受到了一股暖流,使她逐漸平靜下來。她深吸了口氣,穩定住自己情緒,現在只有自己能救下她。她對joy哀求道:“親愛的,有任何事情我們一起解決好嗎?你先不要衝動。你聽我說,萬事都有解決辦法。”
“沒有解決辦法了,lingyun,沒有了!你知道嗎,我父母、哥哥姐姐他們都上天堂了。”她哀嚎着,痛苦萬分。
“我很抱歉joy,真的很為你難過,但是你把刀放下,我們坐下來聊聊好嗎?”
“lingyun這幾天我真的太痛苦了,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就是種煎熬。他們的葬禮,我是可以回去的,我本來是可以回去的……但我太自私了,我沒有……回伊拉克就再也不能回提那星了。我答應他們,答應他們努力讀書,留在這個國家。但是我現在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我最後都沒有送他們一程。”她撕心裂肺地喊出這些話,離山的邊沿又近了一步。
靈筠心中一擰,她心疼絕望的joy又不知如何在此刻解救她,幾顆豆大的淚珠不自覺掉了下來,帶着哭腔對她說:“我懂,我真的懂你的痛苦joy。但是如果你選擇去見他們,他們在天堂也會怪你的,他們把你送到提那星,就是希望你能安全快樂的活着,葬禮不過是形式,只要他們在你心裏,那他們就永遠不層離開。親愛的,你不要再往邊上走,我求求你了!”
joy沉默了片刻,全身顫抖起來,舉着刀的手也有垂下的趨勢。正當靈筠想再接近一步時,她又決絕地示意不要靠近。
“joy,我是inso的付盼達,請求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好嗎。在我15歲的時候,因為歷史因素,當時有一陣出國熱潮,我爸爸一心想去美國發展,把我先行帶到了美國。過了兩年,我媽媽終於處理完了手上的工作準備來美國與我們匯合。在去領事館辦簽證的路上,她因為趕時間一路小跑,過馬路時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倒,當場死亡。”聽到這,靈筠的心像被電觸了一下,一種道不明的酸楚湧上心頭。而他的表情卻很是平靜,好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他接著說:“當時我和你現在的處境一樣痛苦,因為一些原因,最終我們父子都沒能參加我母親的葬禮。”
“那後來呢?”感同深受總會超越一切勸解,joy整個人突然安靜了下來。
“後來,我精神狀態一直不穩定,整整半年不願與任何人聯繫,只覺得心如死灰。但是,最後我還是挺過來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即使內心再痛苦,痛感會隨着時間流逝而褪去。我還是很想念我的母親,但是我絕不會自殘自傷,因為這絕不是她希望的。相信的你父母、親人,都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為你自己活下去!”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鏗鏘有力,敲擊着joy脆弱的心。
“joy,我們會一起想辦法陪你度過難關,你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孩。你的親人們會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一直守護着你。”靈筠盯着她紅腫的雙眼,真誠地說。
joy手握的刀“哐啷”掉下,她癱倒在地,泣不成聲。趁此機會,付盼達反應極其迅猛地把小刀一腳踢到了山下,靈筠也衝上去一把抱住她,撫摸着她的頭髮,口裏念着:“沒事了,沒事了!”
回程路上,靈筠撥通了學生工作負責人的電話,她隱瞞了joy意欲自殺的事實,只說她今天一整天在禱告,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
今天親耳聽到joy和付盼達的故事,讓靈筠陷入了無盡的悲傷中,她沒有想過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又該如何面對,如何取捨,更可能,她會像joy一樣崩潰。而付盼達呢,他為了救下joy,講出這段塵封多年的往事,再次揭開傷疤的他會不會很心痛。
傍晚的霧氣漸濃籠罩着沉睡的提那星,就像一團團迷霧籠罩着那些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