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霽月(一)

第二十章 霽月(一)

“耶律靈澤這人,想法異於常人,有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霽月在他手上很危險。”

而這個柏越認為很危險的人物,此時正在乖巧地坐在雲陽郡,太守府的床榻邊,拿着一塊濕毛巾,眼巴巴地看着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人。

“誒,姐姐你終於醒啦!你都睡了一天一夜啦!”

霽月幽幽轉醒,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一張略帶青澀的臉映入眼帘,咋咋呼呼的聲音吵得她有點頭疼,這是什麼地方?

意識到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后,她忙撐着身子坐了起來,那少年顯得比她還緊張,一直護着她的動作生怕她又磕碰着了哪裏。

霽月只記得遇襲之後馬車側翻了,她摔在了地上,又有人過來殺她,侍衛攔不住只得把她推遠,她的頭又一次被狠狠地磕到石頭上,然後就暈了過去。

“我姑母呢?”霽月慌張地四處尋找柏明珠的身影,急忙問少年,“你有看見一個婦人嗎?看上去年紀不是很大,很漂亮,和我一樣的穿着和裝飾。”

“不知道誒,姐姐,他們人好多,我打不過,就只救出來了姐姐。你看,我都受傷了!”少年雖是委屈巴巴地說話,但把手臂上的傷處露出來時,眼睛裏是獻寶一樣的欣喜。

果然這招對霽月非常管用,她一看那雖然被嚴嚴實實地包裹着但仍然有血跡滲出來的手臂,很容易就能聯想到那傷疤有多麼嚴重,她馬上就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傷得嚴重嗎?不會落下病根吧?”她眼看着少年很年輕的樣子,要是這麼年輕就因為救她落下了病根,她會一直怪罪自己的。

那少年看着霽月緊張又愧疚的表情,不由得想露出一個笑容來安慰她,但隨即想了想還是換上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說道:“還是靈奴沒用,沒能救出姐姐的姑母……”

“啊,這不是你的錯,不用內疚,謝謝你救了我。”霽月忙道謝,心裏的愧疚感又加深了一層。

那少年點點頭,乖巧地說:“但是太守大人說後來來了一群很厲害的人,好像是清野王,應該是把你的姑母救回去了。我叫蕭靈奴,姐姐看上去是貴族小姐誒。”

聽到柏越來救走了姑母的消息,霽月七上八下狂跳不止的心這才平息了些下來,終於有心思正視眼前這個叫蕭靈奴的少年。

確實第一眼看上去覺得是個少年,但是仔細看會發現他的年齡應該比第一眼看上去的要大一點,眼睛形狀細長,眸子又大又亮,笑起來卻有點小小的違和感,霽月知道這樣評價別人不對,但她還是覺得有點的。雖然這人是一副中原的打扮,口音也很純粹,但霽月卻覺得他像塞外人。

“謝謝你救了我,蕭靈奴,我叫霽月,雲銷雨霽的霽,月亮的月。”霽月自我介紹完,忍不住好奇地猜道,“你應該不是中原人吧?”

蕭靈奴興奮地靠近了過來,驚嘆道:“姐姐你猜得好准!我是契丹的文士,特別仰慕大梁的文化,所以就在這裏遊玩啦。我還有契丹的口音嗎?你是怎麼猜到的?”

霽月認真地說:“不,你的口音已經很像大梁了。只是你的眼睛不像中原人的眼睛,感覺有點凶,像蛇一樣,我印象里中原人沒有這種眼睛。”

蕭靈奴的笑容微妙地變化了一下,“怎麼會是蛇呢……可是我聽他們講,清野王的眼睛也很兇呀!”

“他不一樣。”霽月小聲地說了一句,還是下意識為他辯解。

蕭靈奴也就假裝沒聽見,仍然微笑着說:“姐姐你剛醒來要好好休息,我去給你熱些飯菜來。”

雲陽郡太守鍾止善早已恭候在外面,蕭靈奴從房間裏一出來,臉上的笑容便消失殆盡,鍾止善跟着他來到了一塊隱蔽處。

“裝得像一點,她還不知道雲陽郡已經反了。她不說,你也假裝不知道她是公主,只當是一位貴族小姐。”蕭靈奴吩咐道,“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的。”

鍾止善樂得合不攏嘴,這位爺已經承諾過了,這場戰役結束后,就把東南六郡劃分給他,讓他立個小國當諸侯王。

“行行行,蕭公子您的話,我一定完完全全服從。”鍾止善點頭哈腰,恭敬地獻媚道。

蕭靈奴看着小花園樹葉上的水滴,伸手抹了去,感嘆了一聲:“感情就是他最大的弱點啊。”

鍾止善抬頭疑惑地問:“蕭公子,這個‘他’是?”

蕭靈奴突然轉身,笑嘻嘻地對他說:“太守大人你就放心吧,姐姐有我照顧呢,已經醒了!”

他這突然的轉變,嚇得鍾止善往後面退了幾步,等看到蕭靈奴眼中露出來的寒意,才反應過來,忙配合道:“哈哈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就麻煩蕭公子照顧幾天了,這幾天盜寇接連冒犯,我這忙得團團轉呢。”

“嗯吶嗯吶。”蕭靈奴乖巧地點頭,又側身一看,像是剛看到站在不遠處的霽月一樣,緊張地跑過去,“霽月姐姐,你跑出來幹什麼?你才剛醒過來,不要亂跑,萬一磕碰到了,就又要受罪了!”

“蕭公子,對不起,是我們攔不住霽月小姐。”跟在霽月身後的一些丫鬟急忙低着頭解釋道。

霽月緊張地問:“明明我是在京郊遇襲,為什麼現在在東南的雲陽郡?”

那鐘太守忙過來解釋道:“霽月小姐,是這樣的啊,是我幾個月前約蕭公子前來雲陽郡體會風土人情的,當時還是太平盛世,哪曾想這一會功夫,局勢就緊張了呢?蕭公子半路救了你之後沒得法子,就只好帶着你來到這裏了。”

蕭靈奴在一邊也無辜地眨巴着眼睛,霽月見此倒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的言語太傷人了,人家好心救你,確實不該這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偏偏這時蕭靈奴還善解人意地替她開脫道:“沒關係的姐姐,你一睜眼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有戒備心是很好的!”這無疑就是往人的傷疤上撒鹽。

霽月羞愧地不知道該說什麼,便轉身跑到屋裏決定給柏越寫信,報個平安。出了這種事,柏越找不到她,肯定會着急。既然自己已經安全了,就不用他操心了,也為他減少點負擔。

那群丫鬟忙找來上等的筆墨紙硯,伺候着霽月寫信。

這樣措辭會比較有信服力一點,但是又感覺很生分……這樣寫語氣太輕佻了,阿越表哥會不會以為我還是幼稚的小孩?霽月一封信為措辭糾結了半天,她想寫一封讓柏越一看就相信她很安全,不讓他多操心的信。她思索地太入迷了,以至於沒有察覺到蕭靈奴已經取代了給她磨墨的丫鬟的位子。

“這封信怎麼樣才能到京城清野王府啊……”霽月好不容易寫完信,又撐着頭有些苦惱地想,在這東南地區,她沒有特定的和柏越連接上的信鴿,要把信送到柏越手上確實還是件難事。

這話一說,在一旁本就磨墨磨得昏昏欲睡的蕭靈奴突然一個激靈鯉魚打挺精神了起來,積極地湊上前說:“我可以!我可以幫你去送信!”

不等霽月拒絕,他馬上又補充道:“我在京城有朋友,我們可以先讓信鴿送給他,然後他再轉交給清野王!”

他這麼熱情,看上去是真的想為霽月分憂。但這種皇室內的信件,由一個外族人去送,多多少少還是讓人覺得有點硌應。

然而自己剛剛已經誤會了蕭靈奴一次,愧疚感還在心中沒有消散,霽月在心裏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封報平安的信件而已,裏面沒有任何機密,何況鐘太守都說了蕭靈奴是好人。

“好吧,那就麻煩蕭公子幫我把信寄出去了。”

蕭靈奴偏了偏頭,笑道:“好呀,不過在此之前,霽月姐姐應該要吃飯了,你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了,再不吃點東西會不舒服的。我已經吩咐廚房做了一點清粥,馬上就好。”

飯後,按照蕭靈奴說的,倆人一起把信放在信筒里,綁在信鴿的腿上。這隻信鴿不是尋常的小白鴿,而是只灰撲撲的小灰鴿,乍一看上去還以為髒兮兮的,仔細一看才發現是毛色本就如此。

小傢伙非常不老實,在綁信筒的時候一直在霽月的手心裏啄來啄去。霽月目送着它撲騰撲騰翅膀飛向空中,載着她的期盼飛向那遙遠的京城,化作一個漸行漸遠的小灰點。

…………

然而這隻可憐的信鴿剛一抵達清野王府就被拾二宰了。

“嘖,別宰了啊,萬一主子要回信呢!”拾一接着已經涼透了的小鳥崽子,對拾二說道。雖然這玩意挺肥的,放在火上烤得冒油的時候,撒上點蔥花應該還不錯,但是也不用這麼急吧。

拾二默默地把劍上的臟污擦乾淨,看着拾一很認真地說:“因為它臟。”

“因為它臟!這個不是理由啊!”拾一被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翻了個白眼就去給柏越送信去了。這個點兒,他家主子還在三王爺府上呢。

拾一進到梁燁房間,就看到梁朔和柏越在桌上下棋,沐子優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看書,梁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向梁朔行了個禮之後,得到柏越的示意,便說道:“主子,小灰雞崽子來信了。”

柏越剛伸出去吃棋子的手頓了一下,梁朔看了看這對主僕,好奇地說:“這小灰雞崽子的取名,也是真夠別緻的。”

柏越聽完后輕笑了一下,將拿掉的棋子放在一旁,解釋道:“此種信鴿因為長得像大一點的小雞崽子,又灰撲撲的,當年在北漠從軍的時候,我軍中管這就叫小灰雞崽子。”

看着梁朔的好奇心更甚,柏越口中說的話又繞了個彎,他意味不明地笑着說:“那陛下不妨猜猜它的主人是誰?”

梁朔一聽便更好奇了,“這傢伙原來還是家養的啊,是到底哪位將士眼光如此清奇?”

沐子優聽着他們的對話,翻了翻書,又無聲地搖了搖頭。那人眼光確實挺清奇的,只不過不是大梁的將士。

柏越慢慢放下一個子兒,語氣平淡地繼續說道:“耶律靈澤。”

“耶律……耶律靈澤?!”梁朔意識到那是什麼人後,瞬間笑意消散,他着急地說,“那還下什麼棋,趕緊看看他說了什麼。”敵軍來信,這麼大的事,怎麼能被耽擱呢?

柏越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了眼下了一半的棋局,算了,反正勝負已定。

“是,陛下。”

信紙慢慢攤開在棋局之上,並不是想像中的威脅或者挑釁的戰書。反而字體雋秀,透露出一股溫婉之氣。一看內容,顯而易見是霽月報平安的書信。

“這是大公主的信!但大公主為何會和他同在雲陽?”梁朔驚叫出聲。

沐子優皺了皺眉,她瞥見梁燁的眼皮動了動,睜開了一條小縫,便連忙放下書站起來擋在了梁燁和梁朔中間,把手背在身後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柏越看着梁朔驚訝的表情,有點不理解為何這小皇帝的思路這般堵塞,只好儘可能委婉地解釋道:

“顯然霽月公主並不知道雲陽已經反了,她是被蕭靈奴,也就是耶律靈澤欺騙了。遇襲后我們確實沒找到太后和公主的身影,看來兩人失散了,而且公主還被契丹劫持了。”

“那朕馬上加派人馬去搜查這場遇襲的幕後之人,並且通知蘇小將軍此行一定要救出霽月公主!”梁朔有些惱怒地說,“不管是契丹還是刺客,天子腳下竟然敢做出這種事,一定要嚴懲示眾!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

沐子優和柏越相視一眼,一同敷衍地應了聲:“陛下聖明。”

目送着梁朔雄鄒鄒、氣昂昂地邁着大跨步走了出去,待確定人真的走了后,兩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柏越走到梁燁床前,冷笑着說:“不是很能裝嗎?剛剛怎麼不再裝得像一點?”剛剛要不是沐子優擋一下,梁朔只要不是瞎子就該發現他在裝病了。

梁燁看事情已經這樣了,便撐起身子來問道:“所以你們打算下一步怎麼辦?”

沐子優想了想,“你還是繼續裝着病吧,吊著一口氣,看最後能不能釣出人來。至於公主的話……”

“我親自下一趟東南。”柏越接道。

他看得出梁朔其實就是個五大三粗的人,沒什麼心機,就從他那奇臭無比的棋技,還有隨意就舍下棋局的德性這兩點來看,要他去辦這件事,很大可能是會被人誤導而查到一些敵人想要他們看見的東西。

“你親下東南?動作太大了,會有人發現的……”沐子優搖了搖頭。她的顧慮也很簡單,作為攝政大臣,就算是一天早朝沒到,都會引起朝堂極大的關注,何況他要離開京城呢?那朝堂不得炸翻了鍋?

“這好辦。”柏越看了看沐子優和梁燁,點了點桌子,神秘地說,“我需要你們配合來演一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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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蝕黃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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