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宮覲見
北慶的皇城,宮牆高聳入雲,牆體歷朝歷代皆是上半呈灰白下半刷以棕黑。
有說簡單大氣,有說死寂沉悶,褒貶不一。
盛帝即位后,這種色調被無有例外的延續下來。新任命的朝廷各類機構負責人如商榷過一般,皆在各自領域發起了一場自上而下的效仿運動。不過三兩年,洛城內侯爵大員府邸亦不再見從前紅牆綠瓦的風情,同是一派黑白灰的簡約。后又有家財萬貫的商賈以及中產階層不斷加入,這種曾被爭論不休的風格色調終演化為北慶人人津津樂道的主流形象。
這,就是盛帝。一個手腕高明到不需隻字片語便可消除異己的王者。
盛英盈按了按太陽穴,但凡有一絲可能,她都不會來宮裏演這齣戲。所以眼下,除了在心底祈盼一切都能如斯先生預判那般順利外,貌似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與以往一樣,忠王府的馬車停在了宮門外。
盛英盈慢慢走下車,金絲楠木特製的宮門,巍峨挺拔,她卻嫌棄這種皇家專用木材過於浮誇而一直欣賞不來。
不知是因今日宮門格外耀眼,還是天氣作怪,頭痛有了加劇的趨勢。盛英盈不得不強打精神,才使自己看上去無恙。
“哎呀,表姐……”緊跟其後下車的盛徽瀾一張口便被盛英盈一記眼光制止了。幸好這丫頭沒心機歸心機,識別危險的眼色尚還不缺,知錯立改,馬上糾正道:“英盈姐姐,等下到了鸞鳳宮,可一定要記得在母後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幾句。”
宮裏怕黎皇后,宮外怕盛英盈,盛徽瀾嚴重懷疑自己上輩子不但是個男人,還是個辜負了黎姓小娘子的男人。所以這輩子才讓黎家女人吃得死死的。
這是盛徽瀾的臆測,盛英盈沒興趣知道。
明眸一晃,一抹淺笑嫣然:“慶陽公主放心,英盈自當如此。”
變臉跟變天似的簡單,黎家女子果然惹不起。
盛徽瀾嘿嘿兩聲:“有姐姐這句話,徽瀾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語氣極盡諂媚奉承。
這討好人的卑微樣,怎麼都不該是一個嫡公主對一個外戚公主該有的姿態?何況此地還是宮門口,人多口雜,最易滋生流言蜚語。
盛英盈一個頭兩個大。突然有種想將這丫頭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的衝動。若不是注意到那個身着紅黑底紋宮人服的公公正快步奔來,她都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將這股衝動克制住。
盛徽瀾是單純,而非愚鈍,又豈會感覺不到一股殺氣正撲面而來?只不過她更好奇這股殺氣為何沒發作就自生自滅的消失殆盡了,便順着盛英盈的目光看了過去。
“咦,他來做什麼?”小臉頓是不開心了。
“他來,”盛英盈收回目光,一派成熟穩重:“自有他來的旨意。”
盛徽瀾滿不在乎的哼了一聲:“他能有什麼旨意?還不全都是父皇的意思。”轉念一想,若是父皇召見,她便不能隨盛英盈一起去鸞鳳宮,也就無法得知盛英盈究竟是去告她的狀還是替她美言,頓是火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來,真是晦氣!”一肚子氣全撒在了這位首領太監身上。
深宮內院,當謹防隔牆有耳。這個道理,盛徽瀾可以不理睬,盛英盈卻無法充耳不聞。
只見她眉宇間挑起一絲不快:“陛下召見,豈容你說三道四?”隱隱似又要訓人。
盛徽瀾叫苦不迭,自己在宮裏一貫的口無遮攔,肆無忌憚,也不曾受過父皇任何嚴苛責備,怎麼一到這位姐姐面前就諸事不許啦?
可她終是那個缺少與盛英盈較勁的小公主,只能委屈得跟個慫包一樣支吾:“父皇是……是知道我的,我,我無意對他不敬……”
“慶陽公主,”盛英盈突然使了個眼色,和顏悅色的笑笑:“身為臣子豈有讓娘娘久等的道理?”
盛徽瀾傻傻弄不明白盛英盈一時晴一時雨的做派,愣了一下。就在這一下間,盛英盈已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走吧,我們莫在此閑聊,誤了給娘娘請安。”
“噢,”盛徽瀾無有不從的依了。
誰知,剛一轉身,就與近到跟前的首領太監打了個照面,人被駭到了。
“魏公公?你怎麼悄無聲息的冒了出來?差點沒被你嚇死。”盛徽瀾拍着胸脯怒道。
年紀一大把卻天生一副憨態可掬樣的首領太監將拂塵往身後一甩,下腰行了個禮,方樂呵呵的笑道:“奴才給二位公主請安,驚着了慶陽公主是奴才的過錯,還望公主見諒。”
盛英盈抿嘴輕笑:“慶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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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不見諒,本公主吃不準。”
魏公公跟着一笑,態度謙遜,無話。
“好了,”盛英盈知道自己此刻正被人提防,久留不妥,便主動鬆開盛徽瀾的手,撩起一縷長發和着清風又道:“皇後娘娘還在鸞鳳宮等着我去請安,魏公公,我先行一步,就不妨礙你向慶陽公主請罪了。”
“曦月公主好走。”魏公公拱着佛塵,仍是半個字都不肯多說。
盛英盈本無心打探,自然也不會多問,領着婢女正要離開,卻急壞了盛徽瀾:“英盈姐姐,讓小豆子給你領個路吧。”
又不是頭一回進宮,領什麼路?
聽得盛英盈與魏公公一頭霧水。好在咱們的小公主天生就不懂藏着掖着的奧秘,立刻又擺出一副深怕別人不知她心思的架勢在那作威作福:“小豆子,宮裏不長眼的太監宮女不是沒有,你給我聽好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你要寸步不離的跟着曦月公主,但凡撞上那些人模狗樣的臭東西,千萬別手軟,一定要給我拿出慶陽公主近婢的氣勢,讓這些臭東西吃不了兜着走。記下了嗎?”
沒有城府,或許就是盛徽瀾在這宮裏另闢的一條生存蹊徑。
盛英盈嘆了口氣。
有了小豆子寸步不離,目送盛英盈離開的盛徽瀾安心不少。
只等人走遠,回頭橫了首領太監一眼:“父皇何事這麼急,就不能等我給母后請完安再去嗎?”
魏公公哎呦一聲笑了:“我的小公主,誰說是陛下要見您啦?”
“不是父皇?”盛徽瀾大吃一驚:“那……是誰?”
不怪盛徽瀾如此吃驚,首領太監雖是個奴才身份,卻也是個除盛帝外再無人敢使喚的特等奴才。
宮裏誰這麼大膽,敢行使陛下特權?
盛徽瀾有點好奇:“愣着幹嘛,趕緊回話呀。”
“是太後娘娘派奴才來找公主的。”魏公公笑臉答道。
“皇祖母?”盛徽瀾又是一陣吃驚。
魏公公點點頭,也猜到了小公主為何吃驚,笑着主動與她解釋:“素芹嬤嬤昨日感染風寒,告病三日。公主您是知道的,太後身邊缺了誰伺候都無關打緊,唯獨不能缺了素芹嬤嬤。這不,昨兒素芹嬤嬤一倒,太后便悶悶不樂的,哪哪都不順心。今兒晨起陛下去請安,太后想到了公主,曉得公主此刻會回宮,便差了奴才來此恭候,請公主去康壽宮說會話,解解悶。”
“這時候倒念起我的好了。”一聽這話,小公主氣不打一處來,白眼雙翻:“我可還記得康壽宮每回賞賜,都是康王拔得頭籌。怎麼不宣康王進宮來陪她解乏?”
“哎呦我的小祖宗,這話可不能當著太後娘娘的面說呀。”明明是個陰涼天,卻生生逼出一腦門冷汗,魏公公心頭苦悶的擦了擦汗道。
“知道啦知道啦,”盛徽瀾心裏囔了句沒勁,臉上露出一副極不耐煩的表情:“我又不是個傻子。”
“嘿嘿,公主又拿老奴開心了,宮裏誰不知道您是全北慶最聰明的女子。”
自己幾斤幾兩重,盛英盈還是清楚的,立刻將袖子一甩,露出幾分不屑:“這馬屁一點都不香,你下回還是換個別的來誇吧。”
奚落完這個高高在上的奴才,小公主前後瞧了瞧,嘴一撇:“轎子怎麼還沒到,難不成讓我走着去康壽宮?”
“哎呦,公主又說笑了……”
“行行行,”盛徽瀾極度暴躁的打斷了一臉賠不是的魏公公,拉長臉道:“用不着你來提醒,我知道我是這宮裏啥也不幹整日盡鬧笑話的公主。”
“公主明鑒,就算給奴才一萬個膽,奴才也斷斷不敢有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魏公公兩腿顫顫巍巍的直打哆嗦。
大臣們都說陛下心思難猜,最是要小心伺候。那是因為他們沒伺候過這位嬌蠻小公主,要是有一日,讓他們進了後宮,他們就知道什麼叫真難伺候了。
“我不過隨口一說,你這麼當真做什麼?”終於看到了轎子,盛徽瀾胸口的火氣稍稍降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又要編排說我難伺候了。”
撇下這些刺人的刁鑽話和左右不是的魏公公,心思單純的小公主單手拎起一側裙角,大步邁過兩排守衛,朝轎子走去。
隨轎前來的宮女太監見了,齊刷刷的屈膝行禮。
等盛徽瀾上了轎,魏公公才敢長吁一口氣,拂塵一甩,抬轎的太監立刻起轎往康壽宮去。
太后住的康壽宮離正陽門最遠,盛徽瀾衝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宮道嘆了口氣,索性支住下巴,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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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瞌睡。
與盛徽瀾的愜意相比,盛英盈只有尷尬。她站在門外,聽着黎皇后雞蛋裏挑骨頭的訓斥,趕緊拉住欲去稟報的宮娥,示意不要聲張。爾後,又帶着婢女退回鸞鳳宮門外站等。
等了沒多久,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子在宮娥攙扶下安靜的走了出來,盛英盈趕緊上前行禮:“霓嬪娘娘安好。”
“曦月公主好久不見,別來無恙。”霓嬪客氣道:“本宮知道公主是特意來向皇後娘娘請安的,就不與公主多話了。”
“霓嬪娘娘所言甚是。”盛英盈知道霓嬪素不與宮眷貴婦往來,但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她做何打算,她都決計要與她親近一回:“英盈確是不便在此與娘娘閑談,等英盈向皇後娘娘請過安后,再來聽雨軒拜會娘娘。”
霓嬪淡然如水的眸子微微一顫,她委實不記得自己與這位黎家公主何時有過交情,竟值得她屈尊降貴的去拜會一場。
“娘娘慢走,英盈暫且告退。”
盛英盈既不解釋也不多言,禮畢完后,帶着婢女進去了。
鸞鳳宮有內正側三殿,正殿是眾妃朝賀以及官眷覲見的場所,嚴肅有餘;內殿又稱寢殿,乃皇后就寢、梳洗打扮的閣房,輕易不讓人進出;只有側殿,不似正殿中規中矩,也沒有寢殿的隱晦,最是隨意。
盛英盈每回來,黎皇后都會選在側殿接見。今日也不例外,剛入側殿,就見一中年女子立在窗前,鳳袍加身,玉冠挽發,明明是一個貴氣逼人的女子,卻讓人生出一種眼前人只是一具少了靈魂的空殼之感。
盛英盈伸手揮退左右,緩步走上前去:“姑母可是又想起了早世的表哥?”
盛英盈過繼忠王府後,喚忠王妃母親,稱黎將軍夫婦爹爹娘親,對黎皇后的稱呼則繼續沿用黎家的身份,喚其姑母,而非姨母。
“你聽到啦?”黎皇后回首一笑。
“聽到了。”
盛英盈雙眸生動的望着自己的姑母,歲月在這位皇后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只不過,黎皇后從來都不是容貌傾國傾城的女子,年輕時不曾有的風姿卓越,如今更不會奇迹般出現。也恰恰是這個原因,歲月的痕迹刻得再深,她都是後宮中容貌變化最小的女子。
“人死不能復生,姑母就沒有想過原諒霓嬪?”
安靜的寢殿內,盛英盈的話像冰川突然崩塌一樣發出了讓黎皇后大驚失色的震感:“英盈,你……你在替那個賤人求情?”
預料中的反應。
一早便做足心理準備的盛英盈面無懼色,坦然自若:“是。”
“為什麼?”黎皇后厲聲喝道。
盛英盈不為動搖:“因為我今日進宮是來懇請姑母答應我與穆王婚事的。”
“穆王……盛子蕭,霓嬪的兒子?”
人要奔潰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黎皇后以從未有過的慌亂一把抓住盛英盈,堅硬的指甲即便隔着幾層厚厚的真絲面料,盛英盈也感覺到指甲刺破表皮后的銳痛。
“你再說一遍,你要嫁給誰?嫁給誰?嫁給誰的兒子?”
“姑母,你冷靜一點。”
“英盈,你再說一遍,你究竟要嫁給誰的兒子?”
“姑母……”
“別叫我姑母!”豆大的眼淚從黎皇后眼中奔騰而出,這位將情緒冰封得如萬年冰川一般冷酷的女子,泣不成聲道:“你給我聽好了,你若敢嫁給穆王,我便不再是你的姑母。”
“哦,是嗎?”看着深陷憤怒不能自拔的黎皇后,盛英盈知道多說無益,乾脆冷笑一聲:“原來姑母也同陛下一樣,想叫英盈去死。”
盛子蕭教的這招反其道而行之果然起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黎皇后詫異中冷靜不少:“英盈,你……你胡說什麼?”
痛徹心扉的語氣可以想見黎皇后此刻的心境有多受煎熬。雖心有不忍,但盛英盈更不想功虧一簣,強按心痛,繼續逼問:“難道不是嗎?”
“我視你如己出……”
“如果姑母真的憐惜,就當聽我把話說完。”盛英盈駁了黎皇后一個措手不及。
“……”黎皇后默然一愣,眼淚無聲滑落。
鸞鳳宮彎曲的屋檐宛若一隻傲視群雄的鷹嘴,令人心生寒顫,琉璃點綴的瓦不知何年被淡去了光彩,讓這份寒顫多了些無情。
盛英盈歪着脖子望到兩眼發酸,才望見黎皇后從內殿心平氣和的走了出來。頭髮一絲不亂,眼瞼也不腫,一番梳洗又將她恢復成往日那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