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戚小將軍
有別於他人虛以委蛇的假情假義,盛子蕭溢於言表的關切,堪比一江污水裏騰空躍起的那尾紅色小錦鯉,惹人醒目又倍顯珍貴。
身着同色鎧甲的將士們,一眼看去雖難分彼此,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戚平。
與記憶中那個天真燦爛的少年相比,騎着高頭大馬一身戎裝的戚小將軍多了威嚴。堅毅的臉龐沒有了從前的可愛,只有稜角分明的剛硬。當他跳下馬,邁着有力的腳步走向兩位親王時,在場眾人皆能想像得到,那身堅硬的鎧甲,包裹着怎樣一個健碩的軀體。
少年將軍的稱呼,已然是配不上他了。
盛子蕭遙遙一笑。
戚平還在洛城的那些年,正是戚家受盛帝打壓最兇狠之際,炎涼世態中的冷漠人情有着怎樣殘酷的一面,早讓這個世家子弟刻骨銘心。尤是當他作為皇子伴讀被送入宮中,康王的冷嘲,奕王的拳頭,誠王的戲弄,全是他童年裏不可磨滅的災難。直到離開。
離開去往的地方卻也不是樂土。
當這個少年將軍第一次見到塞外的黃沙,委屈心酸的淚,瞬間濕透了他的衣襟。可惡劣的生存環境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躲避敵人的屠刀,不被砍掉腦袋才是每日都在複習的噩夢。
誰也不知道,十四歲的年輕少爺究竟靠什麼讓自己堅持沒有逃跑,又讓自己迅速歷練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將士們唯一知道的,是這十年間,他經歷了上百場浴血奮戰,他隨時都在面對着生死考驗,他忙碌於廝殺,他再也無暇去祭奠無關生死的記憶,他衣襟上的那片淚印,也被濃稠的血與鮮鹹的汗覆蓋了千百次。
他似乎也有了這樣的共識,遙遠的洛城,除了那個特定的人,其他一切人事,他覺得他都遺忘在了西疆粗糲的風沙與腥臭的塵土裏。
如果沒有這次召見,褪色的記憶或許會有消亡的一日。
直到戚平跳下馬,面對成年後的奕王和誠王,那些理應被埋葬的片段,如同重新上了色彩的紙片人,在他眼前明艷的跳躍着,他方清醒過來,有些人或事一旦被銘刻在了骨頭上,不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是不會痕迹全無的被抹掉。
然客套寒暄,最忌有人格格不入。
戚平的冷漠疏遠,果然讓兩位親王大為光火。
論身份,區區一品大將軍之子,焉也配兩位五珠親王移駕城門恭迎?
好在兩位親王還知輕重,曉得盛帝召戚平回洛城意在牽制西丹使臣。
思及那個野蠻部落,兩位親王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暗道一句:真是湊熱鬧的不閑事大。
那日,天燼、曼羅請求朝見的國書抵達洛城,西丹這賊子竟也恬不知恥的表示想派使者出使。
以西丹與北慶十年對峙的現況,北慶皇帝即算真有心嫁公主,也絕無可能跟西丹聯姻。
明知沒有可能,還硬要出使,西丹王此行擺明另有所謀。
北慶朝廷也不傻,從西疆傳回來的奏報上說得清清楚楚,因被戚家軍壓制太久,西丹大軍士氣萎頓,許多士兵早已流露出不願應敵的厭戰心理。假以時日,西疆大地上那支曾令人聞風喪膽的西丹鐵騎將要榮光不再。寧可戰死也不投降的西丹王,在這個時候主動服軟,除了妄圖從內部動搖戚家軍軍心外,北慶朝廷再想不出其他目的。
知來者不善,老皇帝當然想一口回絕。可如此一來,就等同於在天下人面前拒絕了西丹與北慶交好的請求,勢必要遭人詬病。老皇帝沽名釣譽大半輩子,豈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晚節不保?
於是乎,戚平回洛城的聖旨與答應西丹王出使的回復,一同被送出洛城,直奔西疆而去。
用戚家小將軍威震西丹使臣,這是告訴他們,來了洛城也莫想輕舉妄動。再者,北慶皇室力壓戚家父子的傳言一直不曾斷過,借外使朝見的機會,展現北慶皇室對戚家父子的愛重,將比任何利劍都能更快速、更利落的斬斷傳言,粉飾太平。
基於這兩個目的,眼前這場前所未有的迎接盛況,迎的便不是人,而是一種態度。是北慶皇帝與戚家軍之間君臣肝膽相照的態度。
有了這個態度,那些企圖用離間計破壞北慶皇室與戚家父子關係,想從內部擊潰戚家軍的人便無法得逞。
所以,此刻心裏對戚平縱有千萬個不滿,咱們識大體的奕王,和熟讀兵書深諳以大局為重的誠王殿下既要暖笑於臉,謙和待客,更要防着被自家兄弟比下去。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畫面。
奕王問一句:“戚將軍是否安好?”
誠王趕緊追問一句:“西線將士是否安好?”
奕王再問一句:“糧草是否充足?”
誠王趕緊再追問一句:“補給是否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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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平性子冷,不管回答誰的問題,都撿最簡潔的字詞回答,如“好”“士氣不衰”,能不多說,絕不多說一個字。
氣得奕王幾次握緊拳頭,恨不得像小時候那樣將這臭小子揍個鼻青臉腫。如果奕王真這樣做了,誠王一定會跟上去狠狠補幾腳。
可惜奕王忍下了,誠王也只好咽下這口氣,笑着說了句“父皇已在宮中等着召見小將軍”,怏怏結束了這場索然無味的老友敘舊。
奕王命人牽來兩匹馬,自己一匹,誠王一匹。戚平先上自己的馬,奕王、誠王隨後,再一左一右將戚平擁在中間。
護送戚平回來的家臣,目測不到二十人,個個身材魁梧,滿面鬍鬚,遠遠瞧去,連盛子蕭也認不出誰是誰來。
當戚平下馬向兩位親王行禮時,他們也一同落馬行禮。
現下,戚平與兩位親王上馬並騎,身為駐守邊疆十年的衛國將士,當著文臣武將的面直接上馬本無可指責。
而且,若遵從內心,他們自然是想在這群拜高踩低的偽君子們面前,狠狠的耀武揚威一把,然當他們看到無人給穆王殿下牽馬後,又神色安然的選擇牽馬隨行。
戚平很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同為皇子,眾目睽睽之下公然偏頗對待,委實令他不快。就在馬前腿即將邁過盛子蕭的檔口,心氣旺盛的戚平一把勒住韁繩,再次跳下馬,滿臉堆笑的向他這位可親可愛的表哥熱絡問好。
誠王如石雕一般安坐於馬背,臉上流露出些許不快,奕王乾脆放縱自己的不耐煩,視線歪斜的睥睨着那對錶親。官員們則表情各異,有人探腦觀望,有人目中帶惑,有人暗自默神,有人竊竊私語……可謂千人千面不盡相同。
但最奇怪的卻屬盛子蕭。
面對戚平殷切的目光,咱們的穆王殿下反倒將他的真情實意深藏心底,臉上只有淡然,好像眼前這個正同他打招呼的小子,不是與他分離十載的至親,而是一個相熟不久的普通朋友,所以,他禮貌又客氣的潑人冷水。
“戚小將軍為弟,我為兄,弟見兄理當淺敘一番。只是父皇已在宮中設宴,正等着為你接風洗塵……若你為了不讓父皇久等而不與我敘情,我亦不會見怪的。”
只是想給盛子蕭長臉,卻差點犯下落人口實的大錯,戚平剛毅的臉龐閃過一絲愧色,留下一句“穆王不怪就好,咱們宮中再敘”便飛身上馬,與奕王、誠王朝着宮城方向疾駛而去。
揚起又落下的飛塵讓在場官員心生埋怨,如果不是礙於穆王殿下還在,恐怕早有人跺腳開罵了。
盛子蕭回眸將忙着撣灰的兩列大臣速速掃視了一遍,確信其間無受邀入宮陪宴的人後,便一一與他們輕言告辭。
陸斯哲雙手抱着肚子,邁着小小的內八字,舔着一張大圓臉又跟上來微言討求。
盛子蕭嘆了嘆:“陸尚書什麼時候攔我說話都不為過,唯獨此刻不行。”
陸斯哲掙着圓溜溜的大眼珠軟綿綿道:“殿下這是鐵了心不管下官死活呀?”
盛子蕭苦笑搖頭:“陸尚書誤會了。得父皇之命,我在城門口迎接完戚小將軍后,還需儘快趕回晨祈殿陪宴。尚書大人且想一想,兩位皇兄與戚小將軍騎馬回宮本就快我許多,再讓你這一糾纏,我能不能趕在宴會開席前回宮都是懸之又懸了。說為難,應該是陸尚書為難我吧。”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到忘了撣灰,一個一個瞠目望了過來。
陸斯哲更是惶恐萬分,色變之下,竟躬身請罪:“下官並不知殿下也在晨祈殿宮宴受邀之列,還請殿下恕罪。”
“不知者無罪,陸尚書嚴重了。”盛子蕭暖心一笑。
一旁似有大臣正欲上前靠近盛子蕭,留在原地未動的戚家軍中猛然走出一彪悍壯漢,簡潔快言道:“穆王殿下若擔心趕不上陛下的宴席,末將願將自己的戰馬獻給殿下。”
盛子蕭將此人細細端詳,暢笑一聲:“你是戚風?”
“是,末將是戚風。”戚風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後腦勺:“這麼多年,殿下一點沒變,戚風卻變了好多,一路上戚風還在想殿下會不會認不出我了。”
“嗯,五官是比從前粗獷許多,身材也魁梧不少,好在輪廓沒變,細細一看還是能認出來的。”盛子蕭欣然的話剛說完,立刻又另有幾個體格同樣健碩的戎裝士兵蜂擁至戚風身側,異口同聲道:“穆王殿下可知末將是誰?”
盛子蕭舉目環觀,費了些力氣,才一個不錯的叫出了他們的名字:“戚容、戚常、戚硯。”
光聽這幾個人的名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兄弟四人。但戚府的老人都清楚,這四人非但沒有血緣關係,且都還是無父無母的孤兒。都是在性命垂危之際,被戚將軍一個一個撿回去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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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將軍給了他們姓氏名字,也給了他們一個家。
戚風年紀最長,比盛子蕭還長三歲,故總愛以大哥自居,最小的戚硯則比戚平小上一歲,年齡相仿的優勢讓他與戚平更能玩到一塊去。四人中,也屬他的變化最大。
盛子蕭拍了拍戚硯結實的肩膀,眼神閃爍:“離開洛城那年,你才十三歲,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這句話問得意外的矯情,可懂的人都懂,盛子蕭要問的不是戚硯,而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年。
戚府四大家臣兩兩互看一眼,眼中神色複雜,最後是戚風拍拍馬背,隱忍道:“殿下不是急着回宮赴宴嗎?還請殿下上馬。”
對一個簡單的問題避而不答,通常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人提前告誡過他們不準多言;二是問題本身即答案。兩種可能皆讓人心酸。
盛子蕭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咬了口氣,還沒回味過來,淚已落下。
他趕緊別過臉,深吸一口氣,迅速翻身上馬,臨走前,他命戚風將大家帶去穆王府靜候陛下旨意。
戚風領命,與戚硯共騎一匹馬,帶着大家奔向穆王府。
待這隊人馬也走了,方有人心不甘的冷笑一聲:“真沒想到,今日盛宴竟有穆王的一席之地,果然是聖心難測呀。”
“再難測,也不至於讓他一個小小郡王,搶去三位五珠親王的光彩,趙尚書太過杞人憂天了。”兵部尚書焦虎陰狠的暗示了戶部尚書趙桓一下。
戶部尚書趙桓正值壯年,卻總給人一種渾身無力精神懈怠的錯覺,加上暗沉的五官永遠死氣沉沉,一對不太明顯的鬥雞眼又成功壓倒了這位尚書的顏值。所以,同僚們多用“木訥”“少言寡語”來形容他。
可皇帝用人的考量與看人的眼光總是不同於常人,被同僚擠兌的“木訥”“少言寡語”恰恰是盛帝心目中理想戶部尚書所應具備的品格。
因為,一個性情沉默又不多話的人看守國家的錢袋子,總是要比一個聒噪的人更能令人踏實與放心。
瑾貴妃率先體察到盛帝的用人標準,第一時間告知了奕王。奕王大喜,命府中謀士精密設計、層層佈局,終於讓這位本無出頭之日的戶部侍郎,從一眾精兵悍將中脫穎而出,穩坐尚書之位。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還是提攜大恩,從此之後,趙尚書對奕王忠心耿耿、言聽計從。
所以,他是真的心有不甘。而作為康王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兵部尚書焦虎的不屑,也是真不屑。
畢竟,康王錯過的可不單單是一場盛宴。
“焦尚書所言甚是呀。”
人群里又走出一個身材適中者,此人乃吏部尚書叢律。
叢律與趙桓年紀相仿,五官生得開闊、俊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讓他時刻散發著趙桓羨慕不來的活力。
此刻,他面帶微笑,一臉誠懇的向同僚抒發著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陛下今日這般厚待穆王,無非是想安戚小將軍的心。諸位都是明白人,理當清楚,只有戚小將軍的心安了,戚將軍的心才會安,戚將軍一安,西丹便要繼續日夜難安。西丹難安,北慶方安。”
“如果換做以前,一個病懨懨的郡王當然不足為懼,但如今的穆王……”反駁者有意停頓了一下:“單看他適才揚鞭駕馬的氣勢,可不像一個纏綿病榻數載的人,諸位還是悠着點吧。”
這位將話往那一摞,也不管會引起什麼後果,直接掉過頭,向著自家馬車走去。
“哼,又是這個笑面彌勒佛鄭閔直。”
一縷陰冷的目光,如一道鬼魅悄無聲息的跟在那個高大的背影身後,這道目光讓與之相隔最近的叢律打了個寒噤。雖然這位吏部尚書也投靠在了康王門下,但這依然不影響他對他的盟友,即正緊盯鄭閔直的焦虎心生顧忌與畏懼。
如果單以外形來評判,焦虎真就只是一個弱得不具任何威脅力的普通人。他不似他正鄙夷的鄭閔直有具高大威猛的身體,恰恰相反,焦虎個頭不高,體型偏瘦,尖臉,面黃,眼皮耷拉,眼袋堆積,鼻樑矮小,薄唇,從上到下,給人的第一眼印象除了單薄就是瘦小。
可正是這樣一個貌不出眾者,卻總露出如兀鷲一般兇狠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慄。
工部尚書鄭閔直是誠王的人,警惕的叢律雖心有想法,但還是用餘光瞄了一眼陸斯哲。
因為穆王一再的婉拒,大腹便便的禮部尚書光顧着獨自苦惱,根本不曾留意幾位同僚話中的針鋒相對。
叢律鬆了口氣。他一手背後,一手請邀:“陛下體恤我們城門迎接戚小將軍辛勞,特意免了今日早朝,焦尚書若有雅興,隨我去府上小酌一杯,做一回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閑人如何?”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