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挫骨揚灰
小牙子儼然不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物:“殿下是想問,康王殿下為何要派我監視你?”一語道破盛子蕭心中之惑。
盛子蕭賞給他一個“不錯”的眼神。但因氣血不暢,又猛烈的咳嗽起來。轉眼,嘴角便多出兩條血痕,流動的鮮血先是凝成水珠模樣,再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渾白的底色,猩紅的配色,極是觸目驚心。
看到眼前人這副苟延殘喘的模樣,小牙子甚至有些懷疑,即算自己不動手,這位皇子恐怕也難活過今夜。
正是這份莫名的懷疑讓他戒心驟減,他決定滿足一個將死之人的心愿:“康王殿下懷疑斯先生手裏有一張碟網。”如實答道。
“這樣一說就都能解釋得通了。”盛子蕭既有釋然也有失落:“想我一個無權無勢又不得聖心的皇子,哪值得康王兄用你這樣一個高手來監視?呃,不過……”一惑剛解,再生一惑:“我怎麼不知道有這樣一張碟網?”
盛子蕭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小牙子:“能否麻煩你好人做到底,再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給我講講這張碟網的情況?日後,我也好託夢給斯先生,告訴他我是因他而死。”
小牙子一愣,道:“沒有。”
“什麼?”盛子蕭不解。
小牙子語速加快:“沒有證據。”
“這個回答可不怎麼樣。”盛子蕭爽朗一笑,見小牙子眼中流露出不耐煩,愈發認真的同他數說自己的道理:“你想想,你若是我,你聽完以後難道不會疑惑‘這個沒有證據,究竟是沒有證據證明斯先生沒有諜網,還是沒有證據證明斯先生有諜網?’我多思多慮慣了,帶着這樣的困惑去死,定然要死不瞑目的。你好人做到底,痛快給我一個答案如何?”
聊話至此,小牙子似是察覺到了什麼,原本平靜的神情又過激到一如武鬥時的兇狠:“你在拖延時間……”一面說,兩隻眼睛一面警覺地四處張望:“在等他們來救你?”
“他們?”對於這個懷疑,盛子蕭卸下笑容,一本正經的嘲弄道:“斯先生還是舒伯?”
這滿是譏諷的一問,頓是提醒了小牙子。
潛入穆王府之初,為保身份不被人識破,他暗中觀察並試探過府中所有人,證實穆王府內拳腳功夫最厲害的,確是穆王本人無疑。至於同穆王有關聯的,除戚將軍及其獨子戚小將軍對武學有研習外,這位長年遭受冷落的皇子身邊並不見任何江湖人士。如今,戚家父子駐守西疆,已然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指望不上。
今夜,只要自己不生惻隱之心,穆王之死便成定局。
小牙子稍稍鬆懈了一分,加上他又是一個江湖人,哪怕投身廟堂,卻也還是一個容易比純粹的朝中人更珍惜俠義心腸的半路爪牙。
所以,這位目光兇殘但心性還不算兇殘的江湖暗探,再一次說服自己滿足對手的死前遺願。
“沒有證據證明……”良心未徹底泯滅的江湖人握緊手裏的小刀,緩緩說道:“有這張碟網存在。”
“也就是說,”盛子蕭伸出右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絲,一臉惆悵:“我死了以後,也不必託夢給斯先生申訴啰……嗯,冤有頭債有主,我這個同仇家索命的夢只能托給康王兄了……”
“殿下想託夢給誰,盡可去托,不必與我細說。”
“聽你這口氣,”盛子蕭笑望着重新將刀舉起的小牙子:“你是要動手啰。”
“得罪了。”
話畢,刀光劍影起。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也結束得猝不及防。隨着一股血腥之氣呈井噴之狀,肆無忌憚的衝進這清冷空蕩的暗夜,是刀子清脆墜地的聲音。很快,一個身影不見掙扎不聞叫喊的倒下了。
“怎麼處理?”濃黑的稠色中,一個年輕男子毫無感情的問道:“庖丁解牛?”
說他年輕,指的並非年齡,而是聲音。因為這個突然出手的男人一身夜行衣,矇著面,只露了兩隻眼睛在外,根本看不清相貌年齡。
穩坐一旁的盛子蕭沒有理會同伴的問題,怔怔望着地上那個再也不能動彈的人,嘴角輕輕張合,傾耳側聽方聽到四個輕薄無力的字:“一劍封喉……”
年輕男子古怪的望了他一眼,因猜不透他在想什麼,乾脆懶得再搭理。提起手中的劍,將沾有血污的劍鋒在屍體身上擦了擦,擦完,這柄看起來有些輕飄的劍被十分利索的插入腰間。
原來,此人手中所持之劍是一柄軟劍,腰封正是替劍量身打造的劍鞘。這樣精巧的兵器,在江湖上並不少見,但還是忍不住要替製造了這個劍鞘的人讚歎一句。因為劍身沒入腰封后,劍柄頭上那顆深藍色寶石恰如一個腰扣,完美貼合到令人瞧不出一絲破綻。
手法實在精妙。
江湖中能有此奇思妙想又兼備這份高超技藝的人,唯有一個被同道中人喚為冷菩提的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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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高手。
在空空道人的高手排行榜上,冷菩提以一招快至無人能及的“一劍封喉”穩坐榜首多年。傳聞中此人甚是古怪,武功天下第一,卻不收徒;所做兵器奇巧無比,卻不售贈。更重要的是,十年前此人便退隱江湖,除了空空道人的高手排行榜,再不曾有過他的任何消息。所以,后又有人傳言,說他練功走火入魔,已於多年前死在了自己親手鍛造的利刃之下。
如今看來,傳言的真偽,很有待考究。
盛子蕭的落寞終於消散了,他動了動胳膊,心裏仍有幾分不甘:“這麼個高手怎麼就讓你給一劍封喉了呢?”
“師傅不是說過,只要能做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再厲害的高手都不足掛齒。”他的同伴很冷靜的給他分析道:“何況,你眼裏的高手,未必就是我眼裏的高手。”
“話是沒錯,但這個人使的是靈犀拳法,靈犀宮在江湖中的地位可不低,其掌門人張靈起更是常年被空空道人選入高手榜,聽說,最近三年他的排名十分穩定,一直是第七。說他的弟子不配為高手,不覺得你的話有失偏頗嗎?”
“龍生九子都各有不同,誰說名師就一定能出高徒?”
“這話也沒錯。”盛子蕭費力的站起來,慢慢走到屍體旁邊,從屍體一側拿起那柄小刀,細長的手指敲着刀柄處的“烏”字,道:“玲瓏刀,削鐵如泥,是靈犀宮用重金採購的玄鐵特製。據我所知,此刀只有三類弟子才有資格佩戴。有望繼承掌門人衣缽的嫡傳弟子,刀柄處刻一‘靈’字,此為第一類;天資聰穎,武學修為出類拔萃,可光耀門楣者,刀柄處刻一‘犀’字,此為第二類;武功上乘,唯師命是從的死士,刀柄處刻一‘烏’字……”
“靈犀宮已為康王所用?”年輕男子一把奪過盛子蕭手裏的小刀,眼中透着一股稚氣未脫的活力,此刻,它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刀柄的字上,難得認真:“以我對靈犀宮的了解,張靈起並非貪圖權勢之輩。”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此事便有兩種可能。第一,你識人不明,被假象蒙蔽,張靈起其實就是一個貪圖權勢的江湖敗類;第二,你所言屬實,是這小牙子背叛師門,私下投身康王府。”
“呃……所以呢?”
“所以……算了,反正同康王爭皇位的又不是我,哪一種都與我們沒有壞處。我說,”盛子蕭笑着拿腳踢了踢地上的屍體:“你能不能念在他滿足了我所有好奇心的份上,不將他庖丁解牛?”
“你是知道的,比起動腦我更樂意動手。你若不喜歡我的處置方式,那就留給你身後那個人吧。”
說罷,年輕男子收起小刀,一個輕功飛起,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麼叫不愛動腦,明明就是動了也白動,真不明白師傅他老人家怎麼就把‘一劍封喉’的招式傳給了你?”盛子蕭雙手環胸,歪着腦袋望天揶揄。
可揶揄的快樂還未品嘗夠,黑影去而復返:“哦,原來你剛才想那麼久是在嫉妒我?”
盛子蕭惶然一退,傷口被牽扯,痛到他齜牙咧嘴,又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算了,跟一個病秧子計較,我勝之不武。”說完,嗖嗖兩聲風響,又飛走了。
這一次,盛子蕭相信他的好師弟是真走了。因為斯先生已穿破黑夜走到了眼前。他抬眼望着斯先生,心裏默算着他的腳程,最後認定斯先生是聽到了自己與師弟的對話,所以,對於眼前這一切,他沒有解釋。
斯先生果然對地上的屍體絲毫不上心,他看着盛子蕭滿身的血渾身的傷,心痛如絞:“怎麼傷得這麼重?來之前,你不是說只做做樣子?”
盛子蕭認錯態度良好:“我若不那樣說,你會同意我只身前來?”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無言以對的斯先生沉默着從懷中掏出一個深棕色小瓶,扒開塞子,從中倒出一顆黑色藥丸,轉而放入盛子蕭手上,示意他服下。
盛子蕭乖乖照做后,氣息果然順暢許多。
“那個人呢?”見盛子蕭有所穩定,斯先生開始環顧四周,目中有火:“那個人是怎麼保護你的?”
那個人,毫無疑問指的正是從刀口救下盛子蕭的黑衣人。
趕過來時,那個人與盛子蕭之間的對話是聽了些,但對此人,斯先生還是相當的陌生。當他一身夜行衣,臉蒙黑巾一聲不吭的現身穆王府,再到他瞞住所有人悄悄把盛子蕭帶出王府,斯先生只肯定了一件事:盛子蕭在書房見的正是此人。
能夠允許他在書房乃至寢室來去自如,可見盛子蕭對此人是絕對的信任。
至於盛子蕭究竟是何時結交此人?又為何從不提起?
斯先生不是不好奇,但他更了解盛子蕭,有些事不說,一定是因為說了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所以,他選擇對那個蒙面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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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歷避而不問,只問他能問的。
如此善解人意的謀士,焉能不讓人欣慰?
盛子蕭很感激的將手重新搭在這位亦師亦父的同伴身上:“別怪他啦,他也不過是……聽命行事,我不讓他現身,他哪敢呀?”
“殿下……”
“我若是先生,”盛子蕭喘了口氣,眼睛往地上一瞟:“我就會趕緊想個辦法將這具屍體妥善處理掉?”
對盛子蕭故意打岔的迴避方式雖有無奈,但斯先生仍表示出理解,不再追問,冷道:“這有什麼好想的。”
只見他胸有成竹的將盛子蕭扶到屍體旁,手裏不知何時又多出一個白色小瓷瓶,瓶口的塞子剛一被拔掉,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便充斥在空氣中,令人作惡。
盛子蕭用手捂住鼻子:“這是什麼?”
“好東西。”
說罷,瓶子被倒扣在屍體上,有白色濃稠的液體從裏面緩緩流出。這些液體十分可怕,不管是肌肉還是骨頭,只要被它侵入,無一例外的發出滋滋聲,化作灰燼。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這具有頭有尾四肢健全的屍骨便成了一地無法辨識的白灰。
“挫骨揚灰……”盛子蕭深深嘆了口氣:“我原想給他留個全屍的……”
“殿下是在怪我?”斯先生收起小白瓶,打趣道。
“我怎會怪你。”盛子蕭仰天一望:“要怪……就怪他選錯了路,身為一個江湖人卻偏要涉足朝堂……貪心不足蛇吞象。”
“此事如果真被證實,”玩笑頓斂,另有顧慮的斯先生又變得異常嚴肅:“不但有損靈犀宮與世無爭的武林形象,勢必還會讓更多的武林世家捲入其中,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盛子蕭見解同樣獨到:“江湖與朝堂,從來沒有兩清過。我朝是這樣,東周、大魏、西丹、羌蕪……哪一個又例外過?”
“確實如此。”明明被說服,臉上卻多出一絲愁緒:“就連我,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盛子蕭略有些意外:“先生……”
“殿下,盛安和府里的小廝已經回去了,”似是知道盛子蕭要說什麼,斯先生將他重新扶好,挺起精神,笑着打斷道:“再者,有舒總管在你房內守着,不會有人看出破綻,你還是隨我回醫館,等我幫你清理好了傷口,再回去也不遲。”
江湖人不管是因何等目的深陷朝局,心底多少都會保留一些江湖人的氣節,那些寬慰人心的話,說出來,反倒不是在寬慰人,更像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挖苦。
斯先生的彆扭,盛子蕭是懂得的,所以,他不再想着如何寬慰他,只道:“是有些日子沒去醫館了,走吧。”
斯先生微微一笑。
二人離去后,一陣涼風突起,地上的白灰被吹得七零八落。等到早起的除不潔者上工后,這一點點的灰燼都將被清理得乾乾淨淨。
黨派爭鬥的殘酷就在於此,失敗者連是否能留個全屍的機會都無法掌握。更何況其他?
包紮后的盛子蕭換了身乾淨衣衫,又在斯先生的監督下服了一碗苦藥汁,腦袋便有些昏沉。但醫館沒有多餘的地方供盛子蕭休息,況且,天已漸亮,此地也不宜久留。
醫館的兩個夥計,一個叫殷鴻,一個叫鄺殊,都是斯先生門徒。現下,殷鴻在門口守着,鄺殊套了馬車在後門靜候。
離開,是件很簡單的事。真正為難的是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回到穆王府去。
念及至此,咱們心有嫉妒的穆王殿下又忍不住將自己的恩人埋汰了一遍:弄出來,不弄回去,唉,有始無終,一點長進都沒有。
埋汰歸埋汰,事情該想辦法還是要想辦法。
“麻煩先生把我送去忠王府。天黑之後,還請先生一定記得來接我。”
“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斯先生點頭答應,將盛子蕭扶上馬車,跟鄺殊低聲囑咐了幾句,再走到馬車窗口:“子夜時分,我在後門等你。”
“好。”
……
身為一座為儲君特意設計的府邸,忠王府的格局配置自是眾皇子府不可比擬的。但就是在這座富麗堂皇、宏偉壯觀的王府內,卻實實在在有着一處素雅、簡約的小院。
一開始,這小院也透着富貴之氣,忠王妃替它取名“玉蘭小苑”,因院中滿是玉蘭樹。後來,盛英盈進府,覺得此處夕陽甚美,對小院也頗為中意。忠王妃便將“玉蘭小苑”給了她。
接手以後,盛英盈去繁從簡,對小院重新佈置一番,還將“玉蘭小苑”改名“西小院”,方才有了如今這般素雅之貌。
平日裏,說一不二的曦月公主不僅下令不準任何人出入小院,便連洒掃這等粗活都不曾假手於人。
盛子蕭選擇在此靜養一日,確是再合適不過的。
(未完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