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家集
朱果兒心痛地捏了一下海印的小臉蛋,說:“你倒善良,人家把阿鼻寺都燒了,你還要給機會讓他狡辯哦?”
海印一臉認真地說:“世上哪有這麼多無緣無故的愛或恨呢?我覺得夜施主不是為了一隻燒雞就縱火的人。若是另有隱情,我們豈不是錯怪了他?”
朱果兒哼聲道:“他又臭又犟的,現在就是為了一隻雞縱的火。”
燭如大師聽了海印的話,悲愴的心緒卻突然有所觸動,內心開始了自省。
嗔、痴、喜、怒,悲,都是禪之訓戒。作為一個修為超過六十載的老僧,老方丈之前那番憤恨失態,無法保持平和的表現,就是因為定力不夠。更讓他慚愧的是,他此刻的覺醒竟是來自不足六歲的海印身上。
老方丈仡自嘆道:“我佛慈悲,他說寧可放過惡人,也不願錯怪了好人。佛學無涯,但最根本就是篤信人之善,最可貴。因為只有行善的人佔了大多數,世界才會是光明人間;若然總是作惡的人佔了多數,世界就是無間地獄,苦海無邊。海印,你說得對的。若能再遇到夜施主,便去好好聽聽他的原因,也許他真有不得己的苦衷。”
朱果兒默不作聲。寧可放過惡人,也不願錯怪了好人。她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她雖然很不服氣,但內心卻不知為何,因為這些話變得平和了許多。
韓羽良忍不住稱讚說:“原來這就是禪道。饋人心肺,它很高深的。燭如大師很棒!”
曾值也一直有在聽。
寧可放過惡人,也不願錯怪了好人?
他的看法卻不盡相同,心中冷然一笑,暗道:“虛妄!治世只能依靠重典,寧枉殺一人,不放過一個敵人。犯法就是犯法,有了事實就依法逮捕,殺人就得償命!正是天下諸多偽善的婦人之仁,才會導致奸佞不止,唯重典方能正三觀。”
朱果兒心中卻有所動搖:“若再見到他,是捉?還是放?捉放,真的需要先去聽一個縱火犯的狡辯嗎?不過,那個臭叫化如果真的是有其它原因呢?……奇了怪,我怎麼忽然替他考慮起來了?”
這一行人談着論着,不覺間已接近成家集,遠遠便可望見高大峻峨的北城門樓。
這時,海印發現不遠處的路邊上,有一個人伏在地上,正對着一隻小花狗在汪汪狂吠。
只見那小花狗全然不理那人,前爪不停地刨着一個小土坑,最後竟從土坑裏刨出了一包用油蠟紙裹好的香腸串來。
小花狗對着那人歡叫一聲,叼起那包香腸就往城門樓撒腿狂奔。
只聽伏在地上那人慘叫了一聲:“小狗,竟偷我藏好的東西!你別跑!”說完,他跳起來,追着那隻小花狗也朝成家集奔去。他的身形挺拔,一頭怪異的綠色頭髮隨風吹動,那些都讓海印心頭一動。
海印不覺驚呼:“哎?那是夜施主!”
那綠色的蓬頭亂髮,那破舊的玄武單衣,那雙破草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不正是那個小癟三,那個縱火犯嗎?朱果兒哪裏會認不出來。
隨着小海印的一聲驚呼,朱果兒也一眼看見正往遠處跑去的夜麟。
“縱火犯,你給我站住!”她嬌喝一聲,雙腿用力一踢座下的公鹿,便和海印一道飛奔追去。
於是,在去往成家集城門的官道上,出面了令人叫絕的一幕。在逃避戰火的難民隊伍中間,一狗一少年在前面亂躥,一個美少女和小沙彌騎着梅花鹿在後面追趕,然後還有一個老和尚騎着梅花鹿領着一對俊美的青年男女在後面尾隨緊追。
小花狗左蹦右跳,夜麟口中大叫:“請讓一讓,瘋狗出逃,小心咬人。大家讓一讓!”難民們一聽有瘋狗,馬上給這一狗一少年給讓開去路。
而當他們看到朱果兒和海印騎着鹿奔弛而至,都是仿如看見了神話中仙女下凡的畫面,無不口中稱誦,不少人更是跪身下拜。這一來,朱果兒怕誤傷了途人,反而減慢了速度,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夜麟越跑越遠。
城門樓下,幾個年輕的衙役漫不經意地站在一排木拒馬之後,逐個檢察、挑選着遠道而來避難的難民們。冷不防聽見有人喊着:“瘋狗逃脫啦!小心狗咬人!”
為首一個面容姣好、身材嬌小的小衙役抬眼看見飛奔過來的夜麟,挺身張手欲攔下,沉聲喝問道:“站住!”
不料小花狗不理他,夜麟也不理他,一狗一人直接就從小衙役身邊衝進了城去。
小衙役惱火地啐道:“豈有此理,這年輕人,真他奶奶的沒規沒矩!”
其他的幾個衙役連忙附和道:“燃哥,要不要去追他回來?”
叫燃哥的小衙役無奈地看了看城門外長長的難民隊伍,沉聲說:“別管他了。瞧他也是咱玄武國的百姓,隨他進去吧。咱們主要還是好好地應付城外這一大批連綿不斷的難民吧。”
幾個衙役極聽從燃哥的吩咐,立即到木拒馬前一字站開,扯着嗓子大聲吆喝:“大家排好隊伍來,不用爭搶!城主有令,只要還能勞動的,無論男女老少,統統接納入城。請大家一個挨一個,不得有爭搶推搡、霸凌插隊的行為發生。如有違反者,當場拿下,亂棒驅離,永不得進入成家集!”
難民們一聽,都乖乖地按先後順序排好了隊伍,等候着接受篩選放行。
這場在玄武國上發生的戰爭,製造了無數逃離家園的玄武難民。難民們大部份逃往玄武國的北京、西京、東京與南京。
四京都是玄武國的國都所在。隨着四季變化,草場的肥沃程度亦不一樣。玄武國的騎兵大軍需要在四京之間進行游牧跋涉,追逐水草,以保持戰馬的優質產出。
每匹戰馬都價值千金,是非常貴重的財富。戰馬,自古就是玄武國最重要的戰略資源。所以玄武設下四京,均是國都所在,每一處都是樓高牆厚,物資豐富,有重兵駐守。因此,戰爭一起,大部份難民們便紛紛往四京逃去。
不過,也有另外一些難民,沒有逃往四京,而是選擇了逃至成家集。
因為成家集有錢,太有錢。
有錢就可以買來最勇猛的軍隊守衛;
有錢就可以請求帝國之間的戰場默契遠離;
有錢就可以保證城裏的富賈胄眷繼續逍遙快活下去。
所以,在亂世中,成家集憑自身實力,依然固若金湯。
難民們無聲地排着隊,一個一個默默地等候着挑選,非常自覺地遵守着衙役們的要求。只要還有勞動的能力,就能被放入城中,就能有一口飯吃,這是成家集城主對廣大難民的承諾。大家都希望成為有幸進入城裏的那一個。
忽然,難民的隊伍出現一陣騷動。
城門的幾個衙役面上露出了不快!當中最有威信的那位燃哥也皺起眉頭,看向人群的隊伍。
只見一個絕色的道裝少女,和一個可愛瘦小的小和尚,正合騎着一頭高大的公鹿從人群後面奮蹄飛奔而來!
燃哥示意身邊的衙役們用力頂住木拒馬,惱火地說:“他奶奶的,竟敢公然違令,插隊縱騎,看來是把老子當擺設了是吧!”
他抄起一根渾圓的熟木棍,往地上用力一杵,指着來人大喝:“給我停下!禁止入城!按律棒毆五十!”
公鹿上的正是朱果兒和小海印。眼看夜麟一下就溜進了城,她們好不容易才擠到隊伍前面,卻看見一排衙役手持長棍擋在城門口前,氣勢洶洶地攔住了去路。
朱果兒只好按住了公鹿,在城門前停了下來。她嬌喝一聲:“我要追一個縱火犯,你們幹嘛要攔着我。”
燃哥斜着眼睛打量着朱果兒,冷笑道:“幹嘛攔你?你看看大家,都安靜有序地排隊入城,就你們兩個!他奶奶地橫衝直撞!目無法紀!罪該棒毆五十,然後驅離此地,永不得放入成家集!”
朱果兒輕蔑地哼了一聲,仍高高地坐在鹿背之上。
燃哥見狀,不怒反笑:“小丫頭,別以你長得有幾分姿色,爺爺我會手軟!立即下鹿,跪地受罰;否則,別怪本大爺沖你動粗了!”
海印見衙役這陣勢,知道不是善茬,不由小臉發白,小手緊緊捉着朱果兒的衣擺。朱果兒輕輕地摟着他,說:“有我呢,用不着害怕他們。”
說完,她美目凝霜,冷冷地說:“一群看門狗而己,倒是叫得歡。要就一起上吧,老娘沒空跟你們瞎扯蛋。”說完,還若無其事地用玉指理了一下稍稍有點跑亂了的髮鬢,完全不把眾衙役放在眼裏。
燃哥怒喝一聲:“我靠!”便衝上前去,朝着朱果兒掄棒敲去!
只見朱果兒側過鹿兒,縴手照着打過來的長棍翻掌一擊。只見燃哥手中的長棍立即脫手彈飛!說時遲那時快,朱果兒又一腳蹬在燃哥的大腿上!燃哥被蹬得哎呀一聲,整個人撞倒在木拒馬上。他勉強支撐了幾下,可一時疼得爬不起身來,模樣極為狼狽不堪。
而朱果兒完成這兩次進攻,人完全沒有落地,就又飄然回到了鹿背之上。
全程一氣呵成,輕描淡寫,帥出天際,飄然若仙。圍觀的難民們都心中暗暗喝彩,一陣嘩然。
眾衙役見燃哥受了傷,都大叫着拿着棍棒一擁而上,準備仗着人多群毆朱果兒。這時,只聽高大的城門樓上有人喝道:“你們退下吧。平時練些花拳綉腳就到處闖禍,這下碰上硬茬就沒戲了吧。若不是人家小丫頭手下留情,陸謹燃今天就廢掉了。”
只見城門樓上,一個儒雅的中年文士飄身落下,氣度雍閑站在朱果兒面前。這個人身長八尺,三捋美髯垂於胸前,眼為單鳳,唇若塗脂,一襲銀色錦袍,雙手負於身後,不怒自威。
銀袍儒士微笑說:“任何人誠心投靠成家集,歡迎;任何人存心挑釁滋事,奉陪。不知姑娘選哪樣?”
朱果兒見夜麟快跑沒影了,焦急地說:“我啥也不選!你識相的讓開,不然一併打趴下!”
銀袍儒士聳聳肩說:“既然話不投機,就先干一仗吧!來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說完,他雙腳錯開,全身擺出一個簡單的迎手式。
朱果兒秀目慍瞪,輕咬櫻唇說:“氣死我了,讓那個縱火犯溜遠了!你,不可饒恕!”說完,抱緊海印就要踢鹿前沖。
這時,兩道身影出現在朱果兒的坐騎之前,硬生生地拉着了那頭咆哮的公鹿。眾人看見,一位高挑冷艷的蒙面美女聯袂一位高大強悍的年輕英雄,分左右護在鹿前。
朱果兒見是錢霏和曾值來了,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曾值一拱手,雙手捧着一塊銀白色的符牌遞交給銀袍儒士,說:“這位大哥,剛才我朋友多有得罪了,還望勿要見怪。”
銀袍儒士一看那面刻着一個“曾”字的銀牌,臉色立即變得謙卑恭敬,並俯身拱手說:“在下成家集北城守備於天,拜見曾老闆。不知這位姑娘是曾老闆的友伴,剛才驚撓了尊騎,實在抱歉。”
曾值收回了銀牌,含笑說:“於長官可否方便放行,我們一路勞頓,都迫不及待要入城腐敗了。”
於天連忙說:“您持有銀符,是城主的貴客,當然可以隨意通行。您請!我會馬上通知城主,歡迎您大駕光臨成家集。”說完,他揮揮手,示意那幾個衙役們移開木拒馬,讓曾值一行通過。
那位倒地不起的陸謹燃在別人的攙扶下已起身站到一邊。他看着顰笑生香、楚楚動人的朱果兒在簇擁下走進城去,不甘地啐了一地星沫兒。
此時,於天仍不忘遠遠地衝著曾值一行人後面殷勤地喊道:“曾老闆慢走,祝您生活愉快!”
那幾個衙役小心翼翼地問陸謹燃:“燃哥,那銀符是啥玩意?咱可從來沒有見過。”
陸謹燃也茫然道:“你們以為我啥都見過哪?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
那位守備大人於天走過來,關心地問:“傷着哪了?現在知道這個世界人上有人,山外有山了吧。”
陸謹燃咬了咬牙,悶聲道:“多謝老師關心,我沒事,剛才就腿上麻了一下。於老師,那銀符是啥物件?連您這位守備大人也不敢怠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