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戶侯
海印感受到果姨手上傳來的震動,便說:“姐姐別誤會了夜施主。方丈爺爺說過,施主那雙是青光眼,是一種眼疾,嚴重的話會導致失明。如今他的眼中,只能看見別人模糊的影子,卻看不見具體的樣貌。你倒是說對了,他的確算半個瞎子。”
“我就說嘛!”朱果兒重展笑顏:“天下哪有男子見到本仙女無動於衷的呢?答案終於揭曉啦,原來他是個青瞑呀。”
海印不解地觀察着果姨臉上的表情,一直在精彩變幻。他一本正經地說:“難怪方丈爺爺常說,女人都是難以理諭的,當真很古怪。”
朱果兒假裝生氣地噔了一眼海印,繼續打量着夜麟說:“你瞧他,頭上更可笑,綠油油的……像不像戴着一頂大綠帽……”還沒說完就卟哧一聲,笑了起來。
韓羽良見夜麟沒收下錢霏的銀兩,好奇地上前問道:“夜兄弟,我們對你都很抱歉。不過,銀子很有用,你為何與銀子置氣?”
夜麟咧嘴道:“因為我樂意。能讓你們多抱歉一會兒,挺好。”
韓羽良對夜麟的做法不明所以,說:“我不能理解。不過,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很有個性。”
夜麟說:“要不你以後也來做一個有個性的人?”
韓羽良擺手說:“不不不。我喜歡你個性的自由,但是,我更愛銀子。如果我是你,剛才就會收下霏霏姐的銀兩——這樣,大家就可以和和氣氣,愉愉快快的。你看,反正雞沒了,但多了個朋友,也很不錯吧?在江湖上,能多個朋友,就沒必多找一個對手,那樣很吃虧。人生,沒準突然就會蹦出一個的大機遇來……”他故意沒把話說全,而是把小眼神投向朱果兒。
韓羽良看見,朱果兒臉上正掛着讚許的甜笑,俏皮地看着他倆。
不料夜麟拍拍屁股,說道:“對不起,我就是一個眼窄肚量小的小叫化,何德何能高攀道長這樣不凡的朋友。我平時雖然偷雞摸狗,但從來不做欺負弱小的事。”說完,逕自向後面廚房走去。
“哎,你……”韓羽良被冷落當場。
朱果兒跺着蓮足說:“這臭叫化!好不識抬舉。”她的美眸上,竟然籠罩了一層如霧的淚花。
她對老方丈埋怨道:“燭如大師,他這是啥態度啊?人家不就是吃了他一隻雞嘛,我們又不是不付帳,哪有他這樣每句話都懟人的?”
老方丈微笑道:“其實,貧僧亦是認識夜施主不到兩個時辰,之前素未謀面。若不是他贈予我們齋食,我們師徒倆今日都快餓暈了。他是個俠義心腸的人,也許待人接物上有冒犯之處,請看在老納面上,貴人別再計較。”
海印聽了,連連點頭,朱果兒的臉色也緩和了許多。
老方丈又道:“各位也見,剛才夜施主自己身在險境中,仍舊仗義出言,欲顧全我師徒安危。一個人在本可不為的情況下而為之,興許是一時義氣,但足以看得出他本性良善,只是不擅交際而己。”
韓羽良點頭道:“夜兄弟的面相我看得出來,他很坦然,有歹意的面相不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我才肯定他不是什麼殺手。我了解他,因為我表達也不好。”
海印說:“嗯,夜施主是個好人。”
朱果兒嘟起嘴,輕輕敲了敲海印的腦袋說:“所以,我們三個就是大壞人咯?”
海印連忙奶聲奶氣地說:“我看這裏沒壞人,都是好人。”
朱果兒輕嘆道:“海印小小年紀,都比他上道多了。算了,既然拒絕本仙女的銀兩,那咱們就省着吧,拿去打發別的叫化去。”
眾人會心一笑。
韓羽良四下打量着這座千年古剎,看着被推倒在大殿外的泥塑菩薩,惋惜地說:“這座佛像有些年月了,可惜就這樣被破壞了。”
老方丈神情黯然,說:“戰火一起,豈有池魚不受渙及。燕雲大地,難得和平了二百多年,終究逃不過這場人世間劫難。阿彌陀佛。”
朱果兒無奈地說:“天下大勢就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二百多年前,朱雀王國打不贏玄武國,丟失了燕雲大陸;如今這場戰爭,朱雀必然要趁勢收復舊地,重振山河,一雪前恥。那些生活在燕雲大陸上的朱雀族人,將來又可以重歸朱雀王朝的懷抱,不會再受玄武異族的統治。這是歷史的洪流,我們阻止不了。”
老方丈沒想到,這個貌似頑皮單純的小女孩,對天下格局的拿捏如此的果斷、深邃!她對這場人族的大戰侃侃而談,有如運籌在握的帝王,真不愧是當世最驚艷的奇女子。他由衷說:“老朽受教了。”
韓羽良從旁仔細的聽着,也有模有樣地不時點點頭。
錢霏實在看不下去了,冷道:“你聽得懂幾句呀?”
韓羽良訕笑道:“能聽懂一點點。反正果姨師妹要做的,我都支持。好好跟着師妹走,吃喝玩樂不用愁。”
錢霏玉臉一沉,說:“你還學會押韻了。玄武和朱雀開戰,你為何不支持玄武帝國?”
韓羽良正色道:“其實師父說過,朱雀的文明是世上最強大、最包容的。最後的贏家只會是朱雀。”
錢霏臉色稍和,吐了口氣:“承你吉言吧。”
只聽老方丈說:“玄武雖然崛起的歷史只有二百多年,但同樣誕生了眾多傑出的大人物和璀璨的北陸文明。這場戰爭,無論誰贏,都是一場慘勝。而戰爭背後,最可憐的永遠都是百姓、生靈,善哉。”
朱果兒深情地看着倒在地上那尊巨大的泥菩薩,說:“大師,不破不立。大戰之後,嶄新的文明會再度升起。我姐夫為了奪回曾經的領土,勢必一戰。朱雀族歷來都有大一統的傳統,才得以曆數千年仍屹立至今。這一戰,三大帝國都賭上了國運。”
老方丈垂目無言。他明白,帝國間的戰爭,並不是他們之中某一個人所能左右的!大戰是帝國精英階層集團的意志,是不同文明之間的較量。
這時,大家聞到了一股濃烈嗆鼻的燒焦味道。只聽海印驚叫道:“不好了,失火啦!是從後面廚房那邊!”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廚房上空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勢衝天。
老方丈見狀,又驚又怒,口中不斷念道:“如何會這樣?如何會這樣?”
韓羽良幡然大悟道:“是他,一定是那個姓夜的少年縱火。”
就在這時,離廚房不遠的又一處廂房被火點燃,同樣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
海印傷心地大哭道:“怎麼可能?怎麼突然到處起火了?”
朱果兒當機立斷道:“火勢來得又急又猛,起火的着火點分佈多處,非常詭異。這場火災絕非意外,定是人為。我敢肯定,就是剛才那個臭叫化乾的!此人心懷不平,於是便四處點火,藉機焚寺報復!韓師兄,你速去救火;錢霏,你去給我捉住那個臭叫化!”
韓羽良和錢霏點點頭,正要準備按照果姨的佈置分頭行動,突然一個聲音從天而降:“來不及了,請果姨大人速速隨在下離開這裏。”聲音落處,一道黑色的身影飄落在倒卧的泥菩薩上。
眾人看去,只見一個玉樹臨風、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迎風傲立在碩大的佛頭之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錦繡戰袍,身背兩口重型大劍,細長的星眸中流露出睥睨千軍的強大氣勢。
朱果兒相當熟悉這位少年將軍,嬌聲道:“你終於來了,萬戶侯曾值。”
黑袍少年拱手低頭,單膝下跪,沉聲說:“在下來遲,參見果姨大人。”他正是那位朱雀王朝最年輕的萬戶侯、文武雙科狀元、少年將軍曾值;韓羽良和錢霏都渴望與之一較高低的曾值。
曾值俯首說:“戰情緊急,顧不得阿鼻寺了,果姨大人必須立即隨我撤離。”
朱果兒對曾值的話很信印,馬上判定了形勢相當危急。她對老方丈說:“大師,對不起,看來阿鼻寺是保不住了。我們必須聽從曾值的安排,迅速離開!你們也隨我們一起走吧。”
海印一聽,連忙說:“方丈爺爺,和我們一起走吧。阿鼻寺這樣燒下去,很快就燒沒了,您留下來很危險!”
此時,卻聽曾值沉聲說:“不行,我不同意帶上這兩個和尚!朱雀皇的命令中沒有說要保護其他人。請果姨大人不要節外生枝。”
朱果兒一聽,俏目中隱隱冒火,斥道:“曾值,這裏我說了算。注意你的身份!”
曾值毫不退讓,依舊俯首說:“在下只能遵依皇旨!這次只有得罪果姨大人了,恕不從命。”
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只聽韓羽良輕笑道:“沒事的,果姨師妹,大師他們倆就交給我好了。我們三個不需要他的保護,請你放心吧。”
朱果兒滿意地點點頭。
曾值皺了皺劍眉,他並不認識這位和朱果兒一同下山的韓羽良。不過既然韓羽良說不用他勞神,也不好再加阻攔。
此時,又有兩間廂房被點燃,火光衝天,濃濃的黑煙騰空冒起,阿鼻寺已有被大火圍攏的勢頭。
朱果兒鄭重地對老方丈說:“大師,我們走吧。阿鼻寺,完了。”
燭如大師看着火叢中的千年古剎,不由老淚縱橫,痛心疾首道:“想不到,千年佛庭,今日竟然毀於我手啊!”
海印說:“方丈爺爺,您就算留下也無力回天,我們一起走吧。將來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還可以再回來重建阿鼻寺的。”
朱果兒勸道:“小海印說的對。大師,我們一同離開吧。”
燭如大師猶豫道:“我一把年紀了,腿腳不便,隨同你們只會成為拖累……”
韓羽良咧嘴笑道:“大師,放心吧,一切有我。”只見他凝血於指,雙手結印,雙掌遁地一擊,大喝一聲說:“五里馴!”在他完成後,寺門外竟出現了兩頭高大的梅花鹿。
韓羽良拭了一下額頭,說:“五里之內,只能就近馴來這兩隻代步的公鹿,我看就用它們吧。”
只見朱果兒抱着海印,輕身一躍,便跳上了一隻鹿背上,說:“來,我和小海印共乘一頭;燭如大師獨自乘坐另一頭。大家放心,旦凡被韓師兄馴過的動物,都比狗兒還乖巧的。”
韓羽良得意地大笑,將老方丈安安穩穩地扶上了鹿背。
曾值不愧是位見多識廣的將軍,見此一幕亦失聲驚嘆道:“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神術?可以驅虎逐狼的神術?”
韓羽良牽着鹿兒,從曾值身旁嘀溜嘀溜地走過,輕聲說道:“沒錯,這正是神術。我想讓你知道,我比你,更強。”
接着,錢霏也牽着朱果兒騎乘的鹿兒打曾值身邊經過,只聽她也輕飄飄地丟下一句:“我也,用不着你保護。”
朱果兒掃了一眼愣着出神的曾值,輕笑道:“咱們走吧,還呆站着幹啥。”
曾值收拾心緒,拱手道:“遵命。”
朱果兒回眸了一眼火光衝天的古剎,俏目露出不甘地說:“可惜,沒能捉到那個縱火行兇的臭叫化。哼,算他今天走狗屎運!”
海印一臉淚目,回頭依依不捨地看着熊熊的烈火,心中萬般不解。他不明白,夜麟為什麼要火燒阿鼻寺;他不相信,夜麟會為了報復他們,干出這麼惡劣的事。
一行六人,終是匆匆地離開了阿鼻寺。
阿鼻寺中,一個少年在火叢後方默默地站着。在少年的前面,燃燒着幾堆乾枯的柴火和牛糞,衝天的黑煙正是從這堆特別的火料中不斷騰騰冒出。而再看寺中的建築,根本沒有一處着火。
原來,剛才眾人以為阿鼻寺起火,只是這個少年佈置出來的一個假像。
火堆后的那個少年,正是夜麟。
他伸出手,拍了拍身邊的一扇木窗,自言自語說:“該覆滅的東西,誰也救不了。既然時辰未到,這些門窗就多留兩天吧。後天,這一切都會隨着整座阿鼻寺,被徹底的燒個清光。”
說完,他輕鬆就縱身上了大雄寶殿的瓦棱上,輕巧得像只貓兒。他遙遙地目送着逐漸遠去的燭如大師眾人,空洞的眼中竟帶有一絲落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