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鼻寺

阿鼻寺

百姓們安居樂業了兩百多年的燕雲大地不再安穩,到處戰火四起,兵寇大亂。

此時,就連最清貧的古寺也逃不過被洗劫的命運:這是燕雲大地上已經座落了上千年歷史的古剎——阿鼻寺。寺內儘是殘垣敗瓦,空蕩蕩,靜悄悄的,只剩有一老一幼兩名僧人,正相互偎依着縮坐在柱根邊上。

原本應該安放在大雄寶殿當中的那尊泥菩薩,亦被人推倒,摔碎在地。寺里但凡是金屬的器皿,都已被掠劫一空,一些破瓦罐的碎片四處散落,入目儘是一片狼藉、凄涼。

那位年幼的小和尚,僅五、六歲年紀,面容白晰秀氣,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極富靈氣。不過他的個子卻很瘦小,正像小貓一樣蜷縮在老僧的懷中,貪婪地享受着懷抱中的一絲溫暖。

“呼~”小沙彌哆嗦地輕吐了一口氣。

老和尚鬚眉皓白,年過六旬,臉相慈祥。他輕輕摟了摟懷中的小傢伙,關切地詢問:“冷了?”

小沙彌嘟着小嘴“嗯”了一聲,歪着腦袋問道:“方丈爺爺,師叔師兄們都逃走了,阿鼻寺就剩下我們倆。為什麼我們一定要留在這裏,等候那位貴人到來呢?”

老和尚閉目說:“這叫忠信。為人也好,為僧也罷,受人之託,自當盡人之事。為師與人約定,要在這裏等候那位貴人到來,便不可食言。為師身為阿鼻寺的方丈,此生早已和這裏分不開,就算舍了這一身老骨頭,也沒有什麼好可惜的。只是你啊,固執的孩子,偏不肯和大家一同逃去。如今燕雲大陸已沒有了昔日的太平日子,若大的國度已淪為亂世險境!海印,你應該和大家一起逃往南方的,那才是明智之舉。”

小沙彌小手環腰抱着老方丈,輕聲說:“我不管。海印自幼就在寺中跟隨方丈爺爺學禪修行,只知道養育之恩不可忘。我必須留下來,保護寺院和方丈爺爺。我若背井離寺,縱使避得過兵荒馬亂,他日佛祖也一定會怪罪我的。”

老方丈老眼濕潤,憐愛地笑道:“為啥明心見性的人都這般傻氣?你這個小不點啊,這犟脾氣倒是極像我,只認眼中的死理兒。”

海印抽了一把鼻涕,說:“不錯,我和方丈爺爺就是臭味相投!您聞不到嗎,我們身上都有一陣相似的酸餿味。”

老方丈啞然失笑說:“倒也是!果然臭味相投,如出一轍,呵呵。”

兩人的僧袍同樣破舊襤褸,滿是補丁,打入冬后就沒浣洗過,身上難免有少許的異味。阿鼻寺自建寺以來,寺中就立下規定,不接受俗世的錢財囊助,始終奉行苦禪清修,生活極之艱苦。寺中每位僧侶的衣物自然都是捉衣見肘的,披在身上的僧衣往往都是至越冬也難得脫換一次。畢竟在天寒地北的燕雲大地上,身上的異味和身上的溫暖比起來,保暖才是頭等大事。

老方丈凝視着瘦小的海印說:“那位貴人到了之後,你便隨她一道去南方的朱雀王朝。方丈爺爺的命在阿鼻寺這裏,但是你的命,在朱雀。”

小海印一聽,瞪大眼睛道:“我不要,我不要離開!方丈爺爺別不要我。”

老方丈伸手揉了一下海印的小光頭,說:“我把你一手拉扯大,你也格外的好學懂事。在你眼裏,我是你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爺爺明白。但爺爺的人生,絕對不等於是你的人生。小海印很聰明,只要不懈努力,以後在佛學的成就一定能超過為師。但在這條禪路上,你只能獨自去修行體會,也只有要靠你自行去成長。你要牢記,任何一條成功之路,依賴他人都是無法鑄成的。”

小海印埋頭道:“我不要什麼成功。我一出生就被父母丟棄在寺門外,現在方丈爺爺又要丟下我。我不明白,你們這些成年人怎麼都是如此的不負責任?不!我不走,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

老方丈沉默地看着小沙彌許久,正色道:“傻孩子,我不是趕你走,是佈置給你一個修行的功課。”

海印直起身,將信將疑地看着老方丈:“修行功課?”

老方丈若有其事地點頭說:“是的。我們出家人不但要修性,也要修身。這次的修行功課,就是一個修身的考驗。你這次要通過保護那位貴人,安全返回中原,完成一次磨礪。任務完成了之後,你就可以選擇是否回阿鼻寺來。”

海印思索了一下,無奈地皺着眉頭說:“既然是功課,那好吧。可是方丈爺爺,你真的考慮好了嗎,憑我一個小孩,哪有能力完成這個保護別人的任務呢?這可不是平日下山化緣乞食唷。”

老方丈道:“為師當然有考量。朱雀王朝會專程指派一位護衛過來,負責接應你們,將與你一道護送那位貴人去中原的。”

海印有點失望地說:“就一位護衛?……”

老方丈笑道:“不錯,就是一位!他是朱雀王朝唯一的文武雙科狀員、手持一對八尺長的天鼎大劍,是王朝史上最年青的萬戶候,智勇雙全的天才將軍。傳聞他手中統領着一支叫暗影的部隊,掌管着朱雀王國最大的地下勢力。有這位神秘的大人物出馬,一人足矣。”

海印嘟着嘴說:“您把他說得太天下無敵了吧?”

老方丈沉吟了一下,鄭重地說:“在朱雀,他的確就是一個像妖孽般的無敵存在。這次若非為了貴人,朱雀王可不會輕易把他派遣過來。按照情報上寫的,這位將軍名字叫曾值,應該今天就會趕到阿鼻寺來。”

海印抬頭望望天色說:“可現在快中午了,這位無敵護衛仍不見蹤影……方丈爺爺,他該不會出了意外吧?”

老方丈篤定地說:“估計路上耽誤了些腳程,該來的總會到來的。”

海印點點頭,苦澀地說:“也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幽幽地盯着方丈的老臉,久久不願眨一下,彷彿要將這張佈滿皺紋的臉容熟記於心。直覺告訴這個屁大的孩子,此去也許就是永別。可是老方丈亦父亦師,他的話無法不服從。

老方丈覺察到小沙彌眼中的異樣,不忍地別過臉去。

人生,前途,何去何從,到底誰能主沉浮?即便是像老方丈這樣的修禪高僧,在造化面前也只能似浮萍一樣無力地飄浮,參不透也理不明。

老方丈暗嘆了一聲,他當下所能做的已經極其有限。戰火燃起之後,這清貧的阿鼻寺已被無情地洗劫了十數次,可想整個燕雲大陸早已沒有了完好的地方。目前,讓海印同往朱雀王朝,是他能作出的最佳決定。

之前,他沒有強行讓海印隨其他手無寸鐵的僧人們一同離去,是因為始終放心不下路上的安全。這次,他打定主意,必須讓海印和那位貴人同行離去。

燕雲大地在史上原屬於朱雀王朝,二百多年前被北方新興的玄武國南侵佔去。南北雙方經過多次在戰場上交鋒無果,最終雙方言和。從此,在玄武國的治理下,這片大地得以遠離戰爭,休養生息,百姓安定,一直平靜了兩百多年。想不到近十年在更北極的北冥國異軍崛起,並暗中和南方的朱雀王國結盟,南北合擊玄武國。於是,玄武、北冥、朱雀三大帝國的軍隊,在這片大陸上展開角逐。

時值隆冬歲寒,大地上流寇遍佈,田野荒荑,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在外面隨時都被戰亂吞滅。老方丈要給海印尋一條生路,繼續為人的生路。燕雲大地上的動蕩局勢,註定了他們師徒的訣別。

小海印的肚子裏突然發出一陣咕咕的叫聲,顯然小傢伙餓了。

老方丈從懷裏摸出一小塊又黑又硬的糙糠饅頭,遞給小沙彌說:“去打點井水,趕緊把它吃了,填填肚子。”

海印瑟縮在老方丈懷中,沒去接饅頭,扭開頭有氣無力地說:“方丈爺爺,您吃吧,我又不餓。”

老方丈心疼道:“傻孩子,你已經擔心受怕了好幾天,再不吃點東西很快就會生病的。看看你,輕飄飄的,好不容易長了些膘又瘦沒了。你自己瞧瞧,現在看起來就好像後山上那些瘦小的野猴子。”

海印笑道:“野猴子又怎樣?孫大聖一樣修到了正果,您看不起小猴子哦?還有,大聖爺每次有吃的都先讓師父食用的。”

老方丈拿着饅頭的手愣在了半空,眼眶中隱隱有淚花在不住地打轉,他故顯輕鬆地笑道:“為師修習過鐵肚皮的功法,比鐵頭功厲害多了,能辟穀不食幾天幾夜。若你不吃,我就留着,餓了再來拿去吃好了。”說完,又把那半塊饅頭揣入懷中。

這時,虛掩的破寺門“咿呀”一下被推開,一陣凜冽的寒風從門外洶湧而入。只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步入寺內。

這是一位蓬頭綠髮的少年,體形高大,勻稱強健,身上僅披着一件陳舊的薄麻衣,肩上扛着一隻大布包。那件薄麻衣,是玄武百姓衣着的尋常樣式,對襟褐色長袍,薄不遮寒。他的腳下,踏着一雙露出十個腳趾頭的木屐草鞋,大搖大擺地踱步向前,倒是生龍活虎。

老方丈見少年步覆輕快,而且僅披着一件單衣就行走在風雪中,便知道對方是習過武的人,不由皺了皺眉。

小海印卻無懼意,冷聲道:“你也是來打劫的?”

少年略感意外地停下了腳步,看向小海印。

海印和少年的雙眼對視在一起,不由嚇出一聲驚叫。那個少年的雙眼竟然是綠茫茫的一片,幾乎看不見瞳孔。小和尚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感到毛骨悚然。

此時,連見慣世面的老方丈也不禁多看了幾下那雙碧綠色的古怪眼睛。

老方丈驚訝地說:“年青人,你這是患了青光眼吧?”

少年大笑說:“識貨,天生的。看東西挺麻煩,只有綠色、黑色和白色三種影子。”

海印驚呼道:“難道你眼中的世界只有黑綠白三種顏色嗎?”

少年不以為然地回答說:“是的。靜物是黑色的,雲霧是綠色的,動物是白色的。所以在我眼裏,你們都是一團白影而已,區別是高矮大小。”

“原來他是個瞎子。”海印心安了不少,道:“想不到這個世道,瞎子也來混水摸魚了。可惜你來遲了,本寺已被反覆搜刮過十數次之多,恐怕你把地磚全掀起來,也找不到啥值錢的東西。”

海印眼中儘是厭惡。他斷定這人是個獨自單幹的流民,告知他無利可圖了便可以把對方打發走。對方看上去孔武有力,他們這一老一幼根本無力去硬拼。

綠髮少年卻沒有理睬海印,只是一言不發地盯着老方丈。

過了一會,少年忽然問海印:“廚房在哪裏?”

海印一愣,指了指左邊廂房,說:“在後面。不過裏面啥吃的也沒有,食物早被先前的幾波人搶光了……”

少年不等海印說完,扛着大麻袋就朝廚房走去,留下面面相覷的老幼二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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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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