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樹
入學時“歡迎你,天之驕子”的橫幅似乎還在校門上方飄搖,大一的新生一晃已經在n大校園裏度過了半個學期,對校園和同學都不再陌生。
蓮城不大,卻有六七所大學。聚集在一起的年輕人,總是想要尋新求異,為平淡的生活創造各種節目和浪漫。
每逢周六或節日,學校里會張貼海報,通知晚上哪裏有舞會。五、六食堂比較大,通常會被收拾出來,搖身一變成為舞廳。餐桌椅堆到一邊,腳下的油膩地面正如木地板打了蠟,燈管纏上紅紅綠綠的皺紋紙,再掛一個旋轉球燈就齊活兒。舞廳是售票的,現金、飯票通用。
男生穿上西裝襯衣,講究的打上領帶,漫不經心、目光如炬尋找舞伴,鞠躬擺手,學扮紳士,光明正大摟上女生的腰。女生們也難得抹上口紅,打扮漂亮。在彌散着菜香味的大廳里,幾百個年輕人在燈光搖曳里旋轉遊走,身影和容顏分外妖嬈,讓沒學會交誼舞的土包子新生目光發直,狂咽口水。
潘楓一入學就參加了交誼舞培訓班,每次舞會都準時參加。但舞廳里邀請舞伴是個撞大運的事兒,遇到“堅如磐石”的舞伴,生拉硬拽、跌跌絆絆,真能把人累個半死。
學校幾位老教師組成樂隊為舞會伴奏。他們表情嚴肅,擺弄着架子鼓、電子琴、倍大提琴,這是鐵打的“老三樣”,外加上流水的長笛、小號,有時是一把二胡,土洋結合。
舞曲一般是快中慢三步、四步,倫巴、探戈、水兵,學生們也分不大清,混跳一氣。偶而用音響放一首迪斯科舞曲,但老教師們都皺着眉表示折磨人不欣賞。最為壯觀的是集體舞,廣為流行的有24步、36步,上百人排成方陣、揮臂踢腿,氣氛熱烈非凡。
當《友誼地久天長》響起,大家就知道是最後一曲了。曲終人散,總感覺意猶未盡。
馬上就到元旦,老大興緻勃勃地拿來筆墨紙硯,說要寫對聯。這是n大的傳統,元旦不但要貼對聯,還要互相拜年,因為到春節時大家都各回各家了。
舍友們湊在一起商量,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勉為其難拼湊出一副對聯“龍騰虎躍七星聚會\鶯歌燕舞雙鳳求凰”,橫批是“五條光棍”。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老六以閃電速度與同鄉發展成情侶關係,而老二剛入學就宣稱自己是過來人,初中家裏就定下了娃娃親,大學畢業就辦喜事。這事沒人懷疑也無需驗證,立即被大家坐實,經常開玩笑問老二何時抱娃。
元旦一早,“市長”帶着幾個同鄉來宿舍,拉潘楓一起去找老鄉拜年。大學裏紛紛以市、縣為單位組織老鄉會,會長由大三或大四的熱心學長擔任,沒有權力只有義務,得到的是“市長”或“縣長”的光榮稱號,被喊的人欣然答應,習以為常。這通常是他們此生當過最大的“官”。
“市長”又矮又瘦,戴一個大眼鏡,留一撮小鬍子,衣着花哨,形象卡通,說話聲調很高,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簽名用龍飛鳳舞的花體字。與n大里多數從縣城或農村來的孩子氣質不同,潘楓看見他總會想起動畫片里的米老鼠,神氣而又有點滑稽。
大學生里書法好的人才還真不少,宿舍門口貼的對聯行草隸篆自由體仿毛體全活兒,莊重、飄逸、清雅、狂放,百花齊放、自成風景。
有“詩酒琴棋書畫花\柴米油鹽醬醋茶”,這屬於偷懶;有“好漢來自五湖四海\英雄奔赴四面八方”,橫批是“畢業大吉”,這不用問出自畢業班。有個宿舍竟寫“我們對門是廁所\廁所對門是我們”,橫批“大家方便”,這倒是寫實又原創,只是味道太大了。
老鄉會的主要功能是迎新送往,在畢業季組織大家合影留念。對初離家鄉的大一新生來說,進校門有人幫着搬行李辦手續,領着轉轉校園,介紹情況,再帶着去食堂吃第一頓飯,感覺很溫暖。而且畢竟有同鄉之誼,共同話題多,因此老鄉們之間關係都比較融洽,人越少的老鄉會彼此間越親密,是大學裏的重要人際紐帶和交際平台。
照合影定在西校門,潘楓邊走邊問一個學長:“劉哥,前陣兒看世界盃了么?”劉哥是個黑壯憨實的農村漢子,他呵呵笑了:“不愛看,又沒有中國隊。我愛看女排。”
但愛看足球的男生佔多數,機電系的學生還組裝了一台電視,安上自製的天線在宿舍看球。大學生們熱血,聽說為了各自支持的球隊有人由文斗轉為武鬥。潘楓喜歡巴西隊,桑巴足球象跳舞一樣好看。
既然是過新年,潘楓打算給自己放個假。盤算着晚上去看電影還是找點什麼節目,左顧右盼、溜溜達達回到宿舍。一推門,看到門口下鋪也就是老五的床上坐着一個漂亮女生。老五扶着床架的鋼管站在床邊,見潘楓進來,女生禮貌的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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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頭打招呼。老五神情不太自然的說:“這是我的小學同學,也在蓮城上大學,來看我。”
潘楓有些氣息不勻,見到漂亮女孩就會這樣。但這個女孩子也太符合他的審美了,牛仔褲,白t恤,白色的旅遊鞋,不太尖的瓜子臉,披肩長發,苗條高挑,尤其是那雙柔情又純凈的美眸,對潘楓來說完全沒有抵抗力。
潘楓說了聲你好,因為不知道老五和她什麼關係,不捨得走,但也不便留下,想了想只好慌不擇言、自言自語說我去上自習。說罷,脫掉鞋子爬到自己的上鋪隨便拿了兩本書。脫鞋的時候猶豫了下,怕有味兒,還怕襪子上有破洞,潘楓穿襪子特別費。回想起是早晨剛換的白運動襪,應該不會出醜。但用餘光一掃,似乎看到那個女孩抿嘴微笑,這讓潘楓心很虛。出門時又打個招呼,藉機欣賞一眼,不敢多看,假裝正經地離開了宿舍,但美女的倩影在腦海盤旋,良久不去。
晚自習后,女孩已經走了,老五枕着手躺在床上。潘楓假裝隨意地問老五那女孩是哪兒的,哪知老五立即犀利地追問:“怎麼著,看上了?給你介紹介紹。”潘楓臉紅了,卻也知道老五和她沒什麼。
老五說她是h大的外語系學生,父親就在那座大學當教授,和老五的父親是大學同學。說罷嘆了口氣:“人家看不上我”。
潘楓知道他父親在蓮城轄區的縣城企業里工作,似乎單位經營不善面臨破產。老五說罷就想自己的心事去了,似乎心有不甘,也不再提介紹認識的事。潘楓礙於面子不好追着打聽,只好沉默,心裏卻着實遺憾了幾天。好在,佔據年輕人心思的事太多了,只是偶爾想起那個女孩會心動一下。
在系裏的迎新聯歡會上,潘楓用卡拉ok伴奏磁帶唱首齊秦的歌,反響還不錯,被系裏推薦到學校文藝部做幹事。買了把紅棉牌的民謠結他,順便買兩本老闆推薦的教材,開始學彈唱,這可是熱門技藝,頗受女孩兒青睞。
每天把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感覺很充實,每天都有新的願景,每天都有新的收穫,日子在詩歌和琴弦上飛快滑過。
這是一個大家都沒有多少錢,文學和音樂備受推崇的時代。尤其在大學的象牙塔里,詩人的引領和大眾的審美雙向奔赴,大陸汪國真、台灣席慕榮的詩集成為通俗讀物,幾與瓊瑤、金庸齊名。在班級層面的聯歡會上,實在沒有歌舞曲藝天賦的學生,念首詩也能湊個節目。
汪國真的詩淺顯直白,比如“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卻明快上口,最適宜背誦和朗讀。席慕榮的詩優美婉約,滿懷愛的期盼和錯過的憂傷,是女孩子的最愛。
潘楓也喜歡席慕容但不願承認,最喜歡《一棵開花的樹》。“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但是,一眼能讀懂的詩似乎不能滿足潘楓的文學慾望。他希望詩能表達的文字遊戲技巧更高超,需要更多更久的體味和琢磨,意境讓人似懂非懂,若有若無,能帶你沉浸入某種情緒卻又難以言表。這就讓潘楓對朦朧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越看不懂越想再看看,再想想,為此耗費了許多的青春時光。
潘楓開始學寫詩,專門準備了一個本子,隨時記錄想到的隻言片語。在不那麼需要認真聽講的課堂上,開啟神遊模式。
沒有什麼技巧,也不事先確定主題,常常是從一句腦子裏蹦出來的詞句開始,隨着文字的音韻和思路的自由流動,寫下一句句,一段段不知能否算詩的長短句。
比如看到一個打傘的人,就想傘下面的人是怎樣的,行色匆匆要去向何方,心裏裝着什麼故事。順着這個思路寫出《飛行的傘》。
一枚傘
撐開一個夏天
在慾望的城市
妝點街巷
一枚傘
隱藏一個世界
在瀟洒的雨中
縹緲飛行
再有一天看到花店開業,腦子裏突然蹦出四個字“青色花店”,不知為什麼,就是喜歡這幾個字的組合,感覺有韻味。花店買花、賣花,向兩邊延伸,遂成詩一首。
天和海各蘸一滴顏料
以閃電調和
大地便綴滿色彩
玉質的花瓣叮叮噹噹
從神靈的深山
走向人間
一棟青色花店
售賣世上希望
送出心中祈福
這種信天游式的碼字遊戲,雖然文字不精妙,思想也不可能深刻,但潘楓樂在其中,並體驗到了文字的美妙和文學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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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的影響。寫的東西雖沒有感染他人的力量,卻讓自己經常性地處於半夢遊狀態,沉溺在一種情緒狀態中。情緒以感傷居多,也許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但這種沉溺讓潘楓得到了異樣的精神滿足。
年輕人強烈的精神需求和旺盛精力需要更多的地方盛放,結他成為潘楓的“女友”。每天回到宿舍就抱起結他,練指法,背和弦。跳過五線譜,直接學六線譜,這種結他專用的記譜法對應六根琴弦和品位,一看就懂。從單音單指開始練起,愉悅自己折磨別人。
與學小提琴、二胡或者銅管樂器相比,練習結他的折磨指數算低的。舍友們多數時間能默默忍受,實在忍不了就會大喊一聲:“饒了我們吧!”潘楓就饒他們10分鐘,上廁所回來繼續。直到熄燈還會摸黑練習一會。睡覺時結他就側卧在身邊,閉着眼撫摸她光滑優美的曲線,心滿意足地入睡。
民謠結他用鋼弦,初學者練習時手指都會磨破,尤其按和弦的左手,除大拇指外,其他指尖一碰就痛。裹上膠布接着練,一個多月後指頭肚起了繭子,繭子再掉兩層,就不再疼了。
單音節能彈出歌曲的旋律,舍友的接受程度就高一些,學會簡單和弦能彈唱歌曲后,大家偶而還會鼓勵兩句“今天不錯啊,沒昨天難聽”。
從《雪絨花》、《送別》、《橄欖樹》、《蘭花草》,到《一無所有》、《北方的狼》、《水中花》,難度一點點增加。《外面的世界》結他前奏非常好聽,指法也相對複雜,潘楓練了好久,期待着在某天獲得演奏的機會,當然,更期待獲取掌聲和女孩子崇拜的目光。
得到認可的願望如此強烈,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夢想嘴上不敢承認,卻在心底孕育萌芽。
該來的遲早要來,期末考試臨近。從高考中拼殺過來,對考試還有起碼的尊重和敬畏。翻開課本,發現比臉還乾淨。尤其高等數學,很懷疑這學期開過這門課,上課的時候可能是去夢遊了。英語老師在數次點名提問,發現潘楓每次都不清楚問題后,恨鐵不成鋼地說再也不提問他,她真做到了。
沒辦法,只能暫時把個人愛好和遠大夢想放一放,先把眼前的考前複習抓起來。
大家上晚自習的頻率和人數大幅度上升,課後向老師提問的人也多了起來。考前兩三天,有的老師到教室來轉悠一圈,大家很興奮,這個時間怕不是來透題的!不及格的學生多了老師面子上也不好看對吧。
遂輪番上陣請教老師問題,繞着圈子問老師哪裏是考點,男生問完女生問,老師走後大家再彼此交流,生怕錯過重點。老師也笑眯眯地耐心指點,這個章節很重要,那個例題要學透看懂。
考試過後,發現老師劃定的重點例題一個都沒有考。由此方知人心不古、世道險惡,學生們還是太嫩了。
該過去的總歸要過去。不論成績如何,考試結束意味着放鬆解壓,放假回家,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下午系裏開會,對假期學習、安全提些要求,當天晚上就如年三十。舍友把車票錢留足后,湊份子出去搓了一頓。
西門外縱橫兩條小街,主要分佈兩類門市。一類是小書店,既賣新書也租舊書,這是蓮城特色,通常還兼營磁帶、錄像帶出租;另一類就是小飯店,物不美但價廉,主要面對學生做生意。
找一家小飯館,裏面三張桌子,坐滿了即將放假的大學生。點了魚香肉絲、軟炸裏脊、紅燒帶魚,大蔥炒雞蛋,加一盤花生米,一份老虎菜,就是涼拌辣椒絲、青椒絲和香菜,要了兩瓶蓮城白酒。七尊星宿只來了六尊,老六陪女朋友去了,重色輕友的典範。
菜吃得熱鬧,一盤菜端上來,六雙筷子就如勞動競賽快速搬運完畢,只好加了一盤花生米,又加一盤花生米。
話聊得熱鬧,南腔北調聲聲急、步步高,三桌都如此,不時的歡呼聲恰似觀看足球比賽。
酒喝得熱鬧,用各自的家鄉口音比劃着不熟練的猜拳划媒,壓指頭,老虎杆子雞吃蟲,呲牙咧嘴、氣沖斗牛地喝着廉價白酒。
兩瓶酒沒喝完,六尊星宿都感覺要升天了,個個搬指頭算出自己飲酒半斤。最後一人一碗牛肉燴餅,酒足飯飽、勾肩搭背、旁若無人地唱着接力歌回到宿舍。
第二天,潘楓背上結他和書包,提着裝滿臟衣服的帆布包,徒步一公里到火車站,用學生證買了半價票,綠皮火車足足走了5個半小時方才到家。吃飯時爸媽在一旁笑咪咪看他吃得香甜,左一句右一句問學校的生活、學習情況,潘楓有一搭沒一搭應付着。問有沒有談女朋友,實話實說真沒有,媽媽笑着說還小不急。
潘楓卻突然想起了h大那個女生,她,有男朋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