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摘星手
寒冬朔月,大雪初降,七日而未停。
如鵝毛柳絮的雪紛紛擾擾,淡灰的天空依舊籠着一層朦朧的似有若無的霧。井山已經變得純白了,山頂上的火山湖早已是白茫茫一片,人鳥聲俱絕。
小湖落後了顏青半步,為她撐着一把素雅的傘。顏青裹在毛絨的雪狐裘中,整個人像是冰雕玉琢出來的一樣。她唇色仍是淡的,垂着眉眼,恰似不食人間煙火。
被雪覆蓋的山間小路上只留下淺淺的兩行腳印。
山上的精怪是不怕冷的,天寒地凍着,長相艷麗的山鬼依然只着一件暗紅的單衫,赤着腳,長長的衣擺拖地。上好的蘇南雲緞上,赤金的線綉出象徵福瑞的山川祥雲紋,密密地分佈着,工藝精巧,又偏不讓人看個分明。
只披了一件玄色外衣的黑髮商人腰以下都浸在一口熱泉里,一手端着杯,自斟自飲,時不時半側過頭看她,帶着笑。他的外衣隱隱有銀色流光閃過,才知這制衣的料子不凡。防水耐火的鮫綃竟是被人如此隨意地壓出雜亂的痕迹,被他人看見了,定要哆嗦着嘴唇,顫抖着手,再添一句“暴殄天物”才算完。
家產不知幾千萬貫的商人全然不畏山間凌厲的風,俊朗的面容帶着一股子洒脫肆意的野性,只教人越看越覺得心生歡喜。
山鬼坐在離他不遠的石頭上,裊裊升起的霧溫柔地在她發間纏綣,久久不願離去。通了靈的猿猴自遠處拽着樹藤擋過來,一個乾脆利落的空翻落地,緊摟着的酒罈子卻是絲毫沒有影響。散發著草木瓜果香的猴兒酒最是醉人,路溪度和靈巧坐着的猿猴對飲,卻沒有多少醉意。他只在偶爾與山鬼的對視中紅了耳根。
一身柔順白毛的猿猴站起來往山路瞥了幾眼,赤紅的足踩在雪上,竟是直接化出了一小塊空地。它隨手撈了個果子啃着,尾巴晃動着,口吐人言:
“這麼久不見,怎麼一來還帶了這麼個玩意兒?”
朱厭半斜着眼瞥着路溪度。
山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到了路溪度身邊,他也仰頭和她對視。許是溫泉太熱,他的臉和脖子幾乎都紅的滴血。他好半天才接上話。
“....她啊.....好歹同樣是精怪,她又不會吃了你....再說,她也是有用的啊。忍忍吧。”
朱厭沒有再說話,只是略帶不爽地“哼”了一聲。
“......顏家的那個小子碰上她,還真是可憐。”它咕噥着。
“.......是嗎?”
一道輕靈而淡漠的聲音傳來,冰冷的,像是雪窟里萬年不化的堅冰。顏青嘴角揚起了笑,眼中依舊帶着薄涼。
山上的雪飄得更大了些。
路溪度單手撐着泉邊坐上來,同樣是鮫綃制的褲子很快便已風乾。他只隨意攏了下衣服,腹部一個繁雜而精密的漆黑圖案半露着,跨過腰線,隱入後背。他頗有興緻地看着,卻發現沒有了酒,這才挎着張臉起來勸架。
“得啦得啦......走吧.......”
山鬼鮮紅的眼睛愉快地眯起,紅艷的唇微抿着。她的嗓子如山泉叮咚作響,此刻故意湊近了路溪度,壓低着說話時更是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磁性。
“溪度,你.......”
她話意未盡,卻笑得像只貓兒。路溪度無奈地把她抱在懷裏,山鬼也伸出兩條白嫩的胳膊緊摟着他的脖子。後來的兩隻精怪還在互相冷笑。
執掌着火的朱厭翻了個白眼,抓着藤蔓盪走了。小湖一雙豎瞳詭異地轉着,眼白上延伸出奇怪的黑線。
千裡外的都城仍過着平靜的一天。
今夜,雪停了。
臘月十五的月亮正圓,剛停了雪,更顯得它慘白死寂。深夜的京城,家家戶戶正在酣睡,萬里不見一點燈火,這月亮像是墓前點的着的燈,掛在枯枝上。
一人帶着斗笠,臉上銀制面具如魔鬼猙獰,空洞的雙眼漆黑,半晌也不動一下。他躲藏在宮牆一處假山之後,極有耐心地等待巡邏的護衛走過。
他的身影飄忽,似融入了陰影里。層層迴廊之後,戒備森嚴的皇宮秘庫低調而奢華,每一處既像是要躲開所有人的注意,又像是在積極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他極其隨意地穿梭於人群之中,如同鬼魅的身形徑直飄入了內殿,如入無人之境。
秘庫四處都點着長信燈,仕女模樣的陶偶持着宮燈,能燃燒百年的人魚油噼里啪啦地,暖黃的火焰照亮了整棟建築。
他徑直取走了一個不起眼的木盒子。身影一閃,便消失不見了。
又過了三日,雪又連着下了三日。
面具人又與周達宇相聚在上次見面的客棧。
他仍未揭下面具,聲音自面具後傳出。
“你要的,是這個吧。”
他把盒子推過去,露出來的手指細長。
“我記得.......這不是只有皇宮裏才收藏了幾份。怎麼——”周達宇似是些愕然,但很快又釋然,無奈地笑了。
“真不愧是‘摘星手’啊.......“
面具人不置可否,手裏把玩着一枚銅錢。那銅錢在他的指尖翻飛,幾乎不能看清軌跡。
“那件事,你終於打算去解決了?”
“是啊,不能再等了。我已經.......“
周達宇不再說話,嘆了口氣,只簡單致意后便獨自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