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半馬蹄聲
伍千里條件反射的從船板上跳起,衣服都來不及穿,拿上槍就飛速竄了出去,徐青還沒反應過來,眼前便沒了人影。
再幾乎下一刻,外邊就傳來他轟炸般的嗓門回應:
“——伍千里到!!!”
徐青趕緊爬起,跟了出去。
艙外。
只要在甲板上,就正好能看到湖對面有一圈圈火光在遊走,黑夜裏顯得格外分明,有陣陣馬蹄聲傳播四周。
徐青仔細看去:
那隔着數百米之遠的半山道上正馳騁來了一小隊陌生的騎兵,個個穿高擎火把,背着槍支,滿滿的殺伐之氣。
聽到這邊有回應,騎兵們便勒住韁繩在原地打轉。
隨後。
為首的軍官踞馬而立,看清了人後,同樣吼着回應:
“第九兵團伍千里聽令!”
“師部命令,有緊急情況,停止探家,天亮歸隊!”
“重複!有緊急情況,停止探家,天亮歸隊!”
“火速——”
“是!”
兩邊對吼,聲震湖岸兩畔。
山窪處本來就有迴音,吼聲像一顆雷在湖面四周炸開,頓時驚醒了大半個河灘漁村。
很快。
火光和蹄聲來的快,去的也快。騎兵們繞過盤腰的湖谷山路,繼續馬不停蹄轉向附近另一處聚居地。
只留下滿山谷的狗吠、禽叫、大人咳嗽、小孩哭聲,有睡的淺的被驚醒在咒罵,也有好奇的漁人在船內伸頭觀望。
……瞎子都能看出是出了大事。
“哥?”
火把光在半山腰上漸行漸遠,徐青看伍千里依舊在船頭站的筆直,臉色嚴肅,眉頭緊鎖着。
他走近:“這是要打仗了吧?”
“……應該是。”
千里回過神來。
他入伍五六年,跟着部隊經歷過大大小小數十場戰鬥,知道這種緊急號令大概意味着什麼。
“南邊的仗剛打完,這回可能要去海峽那邊。”
他一雙大手緊緊握着槍柄,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解放全中國。”
徐青卻搖頭,哪有那麼容易,七十年後都難。
只能換種方式上岸。
“你還想打仗嗎?”
伍千里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把槍塞進套里塞好,回頭問。
徐青沒說話,只是看着遠方。
“打仗不是那麼簡單的事,看見沒有,這就是軍人,這就是戰爭,一刻不得容緩,一個不能掉隊!打仗是給國家打,槍子裏來炮火里去,要出人命的,不是玩笑!”他指着山腰騎兵離去的方向道。
說完。
可能覺得語氣重了,又轉過頭來:“不說了,先回去睡覺,打仗的事咱們家有我和大哥就已經夠了。你好好在家待着,不要惹事就行,知道嗎?”
徐青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回答也沒反抗。
不過心裏卻知道,‘伍萬里’的心愿使得他不得不去參軍,不管他情願不情願。
這是個無解的命題。
兩人並肩返回船艙,剛拉開門帘,就忽地不自覺的停下腳步——
幽幽月光底下,船內另一頭隔間后兩位老人正坐着看着他們,老母親捂着心口神色哀傷,眼睛直直盯着伍千里:
“……你還要走,還要打仗?”
千里嘴巴嚅動了幾下,似在解釋:
“沒有仗打了,那還有仗打呀,可能,是部隊裏有事……”
他說著,自己卻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沉默下來。
伍十里只在那木着,老母親沒有再說話眼淚卻直往下掉,船里的氣息一下變得沉重莫名。
回到船內。
徐青和伍千里相顧無言,直直躺下。
“睡吧。”
“睡不着。”
“總能睡着的。”
“那你把腳往邊上挪挪,味太大了。”
“……就這麼點地,挪不了。”
“什麼時候走?”
“天亮就走。”
“那什麼時候回來?”
“等立春吧,立春就回來,回來給你們蓋新房子……”
真能回來嗎?
徐青搖搖頭。
正要再找伍千里說話,卻發現身側這條鐵漢沾着就睡,已經鼾聲如息。
他看看月亮,又看看身邊的人影,忽然笑了。
多麼淳樸的時代,多麼好的軍人……
未來的那些和平安寧的生活,就是這些人一仗一仗打出來的。
短短一兩天,他對這個響噹噹的漢子,有油然而生的敬佩,也有着這具身體裏固有的血肉孺慕之情,再加上知曉原本電影裏那悲壯犧牲的結局,此刻更是情緒複雜。
嘆了口氣,他心裏有些東西也開始慢慢堅硬起來。
不糾結了……
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
既然來到這個時代。
總不能享受過幾十年後的和平生活,如今需要做貢獻的時候,卻撒手不管吧?
“生在了未來的我們,原來該是有多幸福?”
他翻了個身,黑暗中,烏黑髮亮的眼珠睜着。
看着這逼仄擁擠的烏篷小船,全家四五口擠在一起睡覺,又想着伍千里說的新房子。
現在的伍家有多大。
橫豎就是一隻斗大的烏篷船。
一家四五口全擠在這條船上,破柵板窮軲輒,船扮演着這個家所需的一切,吃喝拉撒幾乎都在這條小小的船上。
要睡覺時,就地鋪張蓑衣席子它就是床,躺在上面能看到幽幽的夜空繁星,就跟現在一樣,爹媽一頭,哥倆一頭,中間只隔張薄薄的帘子。
赤貧,狹小,破敗,最大的優點是安寧。
這也就是這個年代最真實的寫照。
湖面有清涼的夜風吹過。
風兒吹起船門處的帘子,艄桿上立着的魚鷹轉動灰色眼珠撲騰銜着羽毛,耳畔槳打,水流,蟲唧,月兒無聲。一切都很安靜。
感受着漁船在身下慢慢隨波搖晃,空中有螢火蟲在飛舞,夜色中遊動,一閃一閃的。
徐青莫名的想伸手去抓,但沒有抓到。
他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
打吧打吧,很快的,這日子也就好了。
來自近百年後的他知道,載波載浪,遠方並不算遠,這南湖上的小船兒遲早會成長為巍巍巨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