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黑
(十)
走出了趙家大院,徐天海的影子被門台上的燈拉很長很長,他的頭離他太遠了,他害怕有什麼邪物踩着它,讓他不能呼吸。更害怕有什麼海怪拿剪刀直接剪去他的頭顱。但走遠了沒有燈光,他也害怕。在完全黑暗的世界裏,如果眼前閃着兩隻發光的綠眼睛,朝他直蹦過來,又怎麼辦呢?他直想快快回家,家裏還有幾個小兄弟。
到家的時候幾個小兄弟已經睡著了。徐天海也不想打擾他們,就隨便躺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和衣而卧。整個身體深深地陷進去,他索性抓了一把稻草蓋在自己身上,柔軟與溫暖包圍着他,身體與心理的緊張顫抖稍微減緩了一些。他閉上雙眼,把所有的故事串聯了一遍,這幾個外鄉人確實可疑。甚至完成可以推斷,他們因為什麼意外,來到了飲龍垟;又因為什麼不可示人的秘密被林家夫婦看見,羞辱並殺害了他們;趁着夜色偷偷地來了飲龍垟,假裝自己是西行的人。真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什麼。
徐天海躺在稻草堆里,一動不動,哪怕睜一眼也是多餘的。外面一片漆黑,像黑色的絹布一層一層地飄過來,撫着他的臉。雖有睡意,但一直也沒有睡實。屋外的風輕輕地吹,山上松樹針葉落地的聲音時有時無,屋檐瓦楞上的雜草被風吹倒了撫過瓦面,聲音柔軟。風停了,椽上行走的老鼠快速地奔走;風來了,它安安靜靜地等着。風又停了,老鼠細碎的腳步點點而過。徐天海靜聽老鼠細碎的腳步聲,幾乎忘記牆外的世界。
風又停了,老鼠走遠了,牆外傳來了雜草被踩踏而碎裂的聲音。一、二、三、四……,不止一個人。這些夜行的人走得很輕,很慢,生怕吵醒正在睡覺的人們。他們走過了徐天海的家,朝山腳的方向走去。人走遠了,偶爾說話的聲音卻順着山風而來,還是那一批外鄉人,還是那一些帶着祈禱的念詞。一直到什麼都聽不見了,徐天海又開始聽屋檐上草尖輕撫瓦片的聲音,還是那麼柔軟。不知何時窗欞上掛着一張紙,大概是他們撒下的紙錢,啦啦作響。風一停,紙滑落下來,也就被吹走了。
夜太安靜,可徐天海一直沒法安靜,直到天亮才睡着。一個早起的小兄弟去柴房拿木屑點火,發現有異常,悄悄地退出去,叫來其他夥伴,各拿一根棍子直奔過來,圍成一圈。大聲叫喊,一來嚇嚇對方,二來也給自己壯膽。
徐天海急忙站起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小兄弟們急忙放下木棍,“海哥,海哥”的喊着,蹦着跳着,像一群孩子。
“海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海哥,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是說好半個月回來嗎?”
“海哥,你回來怎麼去柴房裏睡啊?要睡柴房也應該是我去啊。”
“海哥,要不你再睡吧。看你好像沒睡多久。”
你一句,我一句,大家搶着問搶着說。徐天海一句話也插不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對你們不放心,特意回來看看你們。”
往年的秋天時節,山上的番薯差不多成熟了,半乾枯的番薯藤上還會抽出紫色的花。村裡人會把番茄藤剪掉,只露出一點點蒂。過個兩三天蒂上的汁液幹了,再挖開一壟一壟的沙土,圓滾滾的番薯就躺在土裏。可是番薯不易保存,所以把它刨成絲,在秋風中晾曬。
可是今年,山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收成了,也就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他們幾個就閑得去山上走走,朝西一直走一直走,翻過第一座山,站在山頂,山的對面還是山,這是他們所知道的結果。兩座山之間,是一條巨大的山谷,兩邊陡坡樹木林立,枝葉橫蔽,谷底雲霧升騰,四處瀰漫,望不見底。一陣風過來,雲霧四躥,樹枝呼呼直吼,像虎嘯一般。這就是老人們常說的“虎坑”。坑底好鳥亂鳴,夾雜着流水叮咚的聲音。從聲音來判斷,坑不並深,下去之後再朝西上來,一兩個鐘頭可以到達對面山頂。
他們商議之後,決定順坡下去。雖然有些陡峭,但手握樹枝、樹榦,也沒有多大危險。越往下走,水聲越是清亮,東南方向嘩啦嘩啦的水聲,有節奏地起伏,大概就是幾折瀑布。因為是秋水的緣故,聲音並不激烈。等他們來到谷底的時候,聲音反而小了。幾片剛落的樹葉順流而下,水並不湍急,也不深,最深處大概能沒過膝蓋。
他們輕而易舉地趟過溪流,晾乾腳之後穿上鞋子繼續出發。上山的坡度變得陡峭,每一棵樹像是貼着山坡往上直行,像是爭先恐後,又是靜止不動。他們的身體與和樹一樣貼着坡面往上爬,他們腳支撐着下一棵樹,他們的手攀着上一棵樹,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行!爬行!有的人腳趾已經從鞋子裏露出,有的人鞋跟已經裂開,有的人乾脆脫下鞋子別在褲腰帶上。爬到山頂的時候,不是鞋子破爛,就是腳底磨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