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罰跪
殿中炭火燒的旺,岑玉皎捧着被熱茶小口的抿着,額頭被烘熱的溫度浸出細密的汗珠。
她揮袖扇着,試圖驅散渾身的燥意,忍不住扯了扯領口的狐毛白邊,“清蕊,今日的爐火怎麼燒得這麼足?這雲光殿都變成蒸籠了。”
清蕊正忙碌擦拭着桌上的茶漬,隨口答道:“是內務府那裏送來的新銀炭,聽聞殿下畏寒,說這炭燒的烈些,按照尋常的炭量擱就燒得厲害些,明日奴婢少放些。”
這冬日都已經到了末尾,內務府不在寒風最凜冽的日子送上來,偏偏挑這幾日。
岑玉皎怎麼想都思索出幾分不對勁的意味,正色問道:“這炭是誰進到內務府的?”
清蕊擦拭的動作一頓,偏頭擰着眉,回憶道:“好像是高首輔的嫡長孫,胥州總督高長風回京帶來的,內務府總管與奴婢說銀炭量不多,高總督特意提及殿下畏寒,所以均到了雲光殿。”
高長風?
岑玉皎盯着她手中的帕子,忽而唇瓣緊抿,一雙清亮乾淨的眸子在燭火搖曳之下顯得晦澀不明。
“他是不是昨日跳水救下秋嫣之人?”
“是。”清蕊擦乾淨手,急忙替她解開緊緊束縛住脖領的絨毛護脖,“這殿內實在是烘熱,殿下還是把它拆下來吧。”
白玉似的無暇修長的脖頸暴露在空氣里,岑玉皎霎時覺得那股急切的燥意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有這般銀炭不留着在高府里供自己取暖,特意提及她畏寒,又送到內務府,這高長風究竟是打着什麼算盤?
雖說昨日高長風主動跳入冰涼的池水裏救人,但岑玉皎卻意外對他沒有几絲好感,反而心底莫名其妙騰起一股抵觸的情緒。
史固安噎住,明知對方強詞奪理卻無法從道義上指斥對方,手背被母親劉氏覆住,他望向母親關憂的神色,怒氣陡然發作:
“好,王判官要爭這理,我們便好好爭上一爭,我史家將她娶進門三年,衣食起居、仆雜用度何曾薄待過她,判官自可問問她,這三年花了我史家多少銀兩,我母親又何處虧待過她!”
“新婦入門便為家人,你厚待她為理應之事,此天理倫常,何足誇耀,”王安石冷顏道,“你言令堂不曾虧待兒媳,我且問你,目視兒媳遭子責打,不問不理,一味偏護其子,縱容默許其子暴行,算不算虧待?”
劉氏聞言,顫抖着身子道:“你,老身、老身未曾......”
“你血口噴人!”史固安顫顫巍巍指向溫儀,“我從來就未打罵過她!”
“足下是否打罵妻子,自有公堂審問。”
一聽“公堂”兩字,母子皆浮現懼色,劉氏忙道:“何事不能在家解決,為何要去公堂,我們、我們坐下慢慢說,王判官,你先坐......”
話題又回至最初,史固安明白過來:“你們是聯合好了來討債的,是不是?”
許因一直壓着火氣,又因此刻王安石在場,歐陽芾提膽道:“你未欠債,別人如何來討,上了公堂,整個洛陽皆知史家以毆打妻婦為樂,你且看看還有未有人上門買你家的貨,還有未有人願將女兒嫁給你。”
不待史固安回答,歐陽芾轉而對劉氏道:“老人家,您一家三代家業俱在洛陽,開門做生意素來最重名聲,名聲壞了,不言多久,至少三五年免不了遭人議論,我知您不願如此,四娘自幼喪母,您與她母親乃舊識,若非您與溫伯母牽線,四娘亦不會嫁來洛陽,如今四娘與您兒子無緣,溫伯母泉下有知,看見自己女兒終日以淚洗面,枯槁憔悴,她必也會傷心難過,此定非您與她的本意。”
歐陽芾承認自己有過度渲染的嫌疑,劉氏果真被她嚇到,抓住兒子的手,惶惶道:“大郎,我們,我們不如便罷了......你與溫家娘子確實無緣......”
史固安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無奈自己母親亦勸自己,咬了牙破罐子破摔道:“你們莫再折磨我娘,不就是讓我出妻么,我出便是,我也早跟她過夠了。”
歐陽芾放下心來,與溫儀對視,皆於對方眼中看見欣色,卻聞王安石道:“足下既願出妻,宜當註明緣由。”
未料此事還沒完,史固安皺眉道:“甚麼緣由?”
“足下此番出妻,不為‘七出’,乃為‘義絕’。”王安石容色鎮定。
史固安一時面孔扭曲:“王判官之意,她便無半分錯處?”
“錯猶不及足下。”
“你!”史固安氣沖腦頂,胸悶得發疼,竟吐不出半字。
王安石將七出之條一一道來:“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令正居家三年,於令堂盡心侍孝,不為不順;無子,為其絕世也,足下與令正成婚三載雖僅一女,然時日未長,不以無子稱之;淫,為其亂族也,令正淑良端正,未與他人私相授受,更未嘗令夫族蒙羞,不為淫佚;妒,為其亂家也,足下未曾納妾,故無嫉妒之談,與之相比,足下在外與宴飲笙歌,令正依舊勤勉持家,不離不舍,宜應嘉許......”
言至此處,王安石刻意重了語調,半分顏面也未留給對方,歐陽芾直觀着史固安面色朝青白扭曲的道路一去不返。
“有惡疾,不可與共粢盛也,令正是否身染惡疾,足下與其朝夕相處,必較旁人更為清楚;口多言,為其離親也,令正於夫族間未嘗擅弄是非,挑撥離間,或害夫族感情,不為多言;盜竊,為其反義也,據安石所知,令正不但未曾盜竊夫家之財,還為夫家日夜辛勞,守成之餘,凈利不少——恕安石妄言,足下無權以七出之條棄妻。”
“此放妻書日後呈交官府,當為公論證物,世人知其始末,理應無損清白者名譽,”又一句意有所指的話,王安石毫不顧忌對方顏色,道,“望足下慎重思之,勿錯上加錯。”
自廳中步出,歐陽芾與溫儀攜手轉去廂房,彼此相視會意一笑,皆忍不住彎了腰。
溫儀將王安石好一番讚歎,而後捏着歐陽芾的臉頰對她輕道了聲謝謝,歐陽芾搖首,謝甚麼。
“你們夫婦還有話聊,我便不打擾你們了。”餘光觀着佇立於不遠處的王安石,溫儀識趣道,而後先行離開去。
“阿念,”歐陽芾站在廂房前,聽王安石喚她,“你是否有話對我說。”他站着不動,目光如炬視她。
“甚麼話?”歐陽芾不解,而後想起甚麼,“對了,我有事要告訴你,等回程路上再言。”
她笑靨如花,王安石盯着她的容顏,良久終作罷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