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病人

我們都是病人

在一些人的觀念里,也許會覺得老師就要累暈在講台上,醫生就得睡在手術室隨時待命,警察就應該隨時和歹徒拚命倒在街頭,但是現實世界,拜託,你行你上。

距離上一次去谷醫生那裏看病,剛剛好過去了一個月。

一個月前的醫科大附屬醫院神經內科的診室里,谷醫生如往常一樣溫和地叮囑來晚棠:“化驗結果來看,各項指標都在好轉,按時服藥,不要有太大壓力,有時間就出去玩,爭取翻過年就不用吃藥了。”晚棠“嗯嗯”點頭應着,匆匆收起單子去開藥,單子上依稀能看到“舍曲林”和其他一些生僻的藥名。

晚棠已經抗抑鬱三年之久。

站在醫院門口,晚棠暗暗給自己打氣,希望下個月我就不用來了,也許下下個月就好了呢。新工作晚棠很喜歡,她不想再出現和以前一樣的糟糕狀態以至於丟工作了,二十八歲,晚棠知道父母已經操碎了心。

掛完號,和往常一樣走向醫院四樓的神經內科,和往常一樣坐在第一診室門口的第一把椅子上,晚棠耐心等着叫號。和樓下科室的嘈雜不同,這裏的病人要少很多,也安靜地多。晚棠看起來剛才在地鐵拿的報紙。

已經超過半小時了,排在第三位的晚棠卻依舊沒有被叫到,她微微有點着急,使勁抬頭看屏幕上的數字,疑心自己是不是沒有聽到,就在此時一個女醫生手裏拎着一串單據匆匆跑過來,白大褂的衣角擦過晚棠的膝蓋。診室的門打開又關上,她隱約聽到了一句“谷大夫”,關閉的門掩蓋了下半句。

又是難熬的十分鐘,診室里突然響起來凳子翻倒在地的“嘩啦”重響,等候的病人們紛紛投來疑問的目光。纖細敏感的神經遭到切割,晚棠幾乎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身推開了診室的門,此刻谷醫生雙手握拳低着頭,站在辦公桌前,往日的溫和不見蹤影,只有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半晌才艱難地問了一聲:“不可能,為什麼是我。”

谷陽,男,二十八歲,研究生畢業才一年的年輕醫生,在這一天得知,自己得了愛滋病。他的妻子於淵是醫院同事,那天正帶着一歲的孩子在打疫苗,得知消息以後抱着孩子大步衝上樓,站在門口的晚棠被狠推一把幾乎跪在地上。那小小粉嫩嬰兒像是知道了什麼立時大哭起來。谷醫生面色灰白抱住妻兒。

未來尚不可知,或是已在眼前,一個好醫生的前途就此葬送。

葯要吃,得病原因也要調查。他的妻子馬上也去做了檢查,眾人紛紛祈禱,可惜,墨菲定律總是應驗在不該應驗的時候,妻子也是愛滋病患者,萬幸孩子逃過一劫,那麼得病也就是這一年不到的時間發生的。谷醫生和妻子從是大學同學,結婚一年,潔身自好,更可能的原因大家都推測是醫療感染。谷醫生所在的神經內科首先排除,身為內科醫生的妻子幾乎每天一台手術,在大家的引導下,她想起來了半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正是於淵的夜班,兩點多的時候於淵醫生被一陣急促的警鈴叫醒,她從床上彈起來蹬上鞋就跑出去,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架着另一個稍微瘦弱一些滿臉是血的男生,帶着哭腔大喊:“醫生快救救他快救救他”。於淵趕緊叫來護士把人抬上病床,一連串的檢查坐下來,於醫生鬆了口氣,脾臟破裂,緊急手術,送來的及時不是要命的大問題。很快一個年輕女孩子趕來,是需要手術的男孩子的妹妹,上來就給了另一個男生一巴掌,嘴裏罵著“我哥要是有事我他媽殺你全家!”

當醫生久了什麼陣仗沒見過,曾經還有病人帶着汽油澆了醫院一大廳。於淵非常冷靜的遞過去檢查單子和手術同意書,女孩子胡亂簽了名就跑去繳費。

手術前,大家再次確認了各項檢查指標,年輕男孩子的身體看起來非常健壯,手術順利進行。中途出了一點點小問題,男孩子常年健身,一層一層肌肉非常緊實,有一刀劃得快了些,在於淵手上隔着兩層手套還是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傷口。

當醫生從學生時代到真正執業上手術台,被鋒利的手術刀划傷手是常有的事,於淵甚至都沒有一絲絲猶豫就繼續下面的步驟。做完以後已經是凌晨五點,新的病人一波波潮水般湧來,於淵一口飯都沒吃的忙到了十點多,遠遠超過夜班醫生的下班時間,這早已是常態。等下班回到家中,婆婆已經做好飯菜,於淵匆匆吃完一碗飯,倒頭就進入了夢鄉。

這樣快節奏的忙碌轉眼就是半年,一周前,谷陽在一次例行的診斷後站起身來想活動一下,沒想到一陣暈眩襲來。谷醫生有輕微的頸椎病和肩周炎,伏案久了,沒有辦法,忙碌在一線的各行各業的工作者,為了社會添磚加瓦的工作者們,多多少少都有點職業病。可是那天,谷陽一低頭,幾滴鼻血滴在了桌子上,還來不及細想這是個什麼情況,他已經暈倒在地上。

谷陽很快蘇醒,在床上清醒了一下,和旁邊忙碌的小護士說了一聲,又急忙趕回科室。妻子尚在手術台上,下了手術才知道丈夫剛才的遭遇。醫生的敏感讓她催促丈夫去做檢查,谷陽擺擺手,兩年多三年都沒有感冒過的他,忙碌,似乎是暈倒唯一的原因。

中國醫生一天的接診量,全世界都排的上號,偶爾夫妻倆也會開玩笑不如去國外當醫生。笑完又有一絲苦澀,想想兩個人的工資還有房貸車貸,這看似輕鬆愉快職業光鮮的家庭,代表着千千萬萬相似的偽中產階級家庭。是的,偽中產階級,他們這樣稱呼自己。不敢病,不敢死,不敢辭職,不敢聽見自己或孩子或父母有什麼大病小災,才是他們真實的境況。

在院長施壓和警察的協助下,兩個年輕人很快就聯繫上了,兩人倒是很配合地來了醫院,這次是牽着手進來的,幾天後化驗結果出來了,不出所料,四個人在辦公室拿着化驗結果泣不成聲。男生手術的時候尚處於愛滋窗口期,所以並沒檢查出來。當天參與了手術的其他醫護人員紛紛驚出一聲冷汗,都跑去做檢測,萬幸其他人都逃過一劫。

出於保密的原因,晚棠並不知道那天辦公室她所目睹的一幕的真實原因,可是看情況也多少猜到了一點。也許是癌症,晚棠心裏想。

那天離開醫院的時候,站在十月中旬略有涼意的秋風裏,晚棠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並沒有那麼糟。以往都是媽媽打電話給她,兩個人總是聊不了兩句就在就業結婚的問題上生起氣來,電話總是在最後交到爸爸手裏,爸爸以吃飽,穿暖,這樣簡短的句子,加隨之而來幾秒鐘靜默的尷尬結束對話,這一天,晚棠想了想,按下了熟悉的號碼,“喂,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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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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